这是依照古法“蒐狩”之制,并非胡乱驱赶,而是依据山势与兽道,默契配合,由外而内,缓缓收拢包围圈,将藏匿于林间的麂子、獐子、野鹿等猎物从容不迫地驱赶出来,却不急于射杀。
这些精锐侍卫背上虽都负着硬弓,箭囊饱满,却无一人开弓,他们的职责是“围”而非“猎”,最终的目标,是确保所有被驱赶的野兽,都能仓皇奔逃向预设的山谷地带——那片由三面山崖环抱的梅谷腹地。
太子则驻马立于一处视野开阔的斜坡上,冷静地俯瞰着谷底野兽奔腾、烟尘渐起的景象,目光扫视着猎物群,如同审视着他的江山。
忽然,刘先生摘下了唇边的竹哨,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竟也泛起一丝涟漪,她侧身对太子低语,语气激动:“恭喜殿下,围中竟有一头‘山君’!”
这梅谷之中,老虎踪迹向来稀少。
概因谷内阴湿,多有熊瞎子盘踞,虎豹之类猛兽通常不愿与这些皮糙肉厚、力大无穷的邻居争夺地盘,以免徒惹晦气。
今年竟能围到一头落单的壮年猛虎,实属罕见异数。
听闻此言,太子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上,也难得地浮现出一抹激动红光。
他深知,于皇家春狩而言,“一箭封虎”乃是尚武荣耀的顶点!史官笔下,帝王或储君“首箭毙虎”等同于“镇慑百兽”,象征着拥有驾驭凶猛、安定天下的武勇与权威,是足以在《实录》中特书一笔的功绩,可借此良机,向朝野昭示自身“天命所归”的正当性。
“好!传令,‘留虎’!”太子当即下令。
“留虎”乃是春狩射虎的特定仪轨,需先用响箭惊动猛虎,使其人立而起,显露身形,再由侍卫合围,压缩其活动空间,确保主射者的第一箭必能命中,却又不能立即取其性命,以免“血溅祭坛”,被认为冲撞了狩猎的喜气与祥瑞。
故而春狩中“射中”猛虎常见,但“射杀”极为罕见。
但若真能一箭封喉,便是破天荒的祥瑞之兆。
刘先生再次吹响竹哨,音调变幻。
东宫近侍们闻令,默契地稍稍放开包围圈的一角,将受惊的麂、鹿等较小野兽放出围场,唯独将那头皮毛斑斓、体型硕大的吊睛白额猛虎死死困在核心!
那猛虎被困,凶性大发,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震山林,试图扑向最近的侍卫,却被密集如林的长矛和盾牌逼退。
它焦躁地在逐渐缩小的包围圈内左冲右突,利爪在地上刨出深坑,碗口粗的梅树被其尾巴扫到,亦瑟瑟发抖,落英缤纷。
虽然面对的是百兽之王,人人手心皆捏着一把冷汗,但东宫近侍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勉强还能保持阵型,只是呼吸不免粗重了许多。
他们身下的战马更是训练有素,虽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响鼻,但在主人的强力约束下,竟也未出现惊厥溃散之象。
那老虎几番冲突不得脱身,疲于奔命之下,气势已泄了几分,不复最初之勇,只是伏低身躯,从喉咙深处发出威胁性的低沉嘶吼,哈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兽瞳死死盯住高处的太子,却已显露出一丝穷途末路的惶惑。
时机已到!
刘先生双手捧上一张造型古朴、线条硬朗的强弓,以及一支特制的破甲锥头箭,沉声道:“殿下,寻常猎弓力道不足,若欲射虎,非八十斤以上强弓不可透其革!此乃九十斤柘木弓,请殿下用此弓。”
太子接过强弓,入手便是一沉。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夹马腹,策马冲下斜坡,直冲到距离那被困猛虎仅二十步之内,方才猛地勒住战马!
这个距离,已能清晰看到老虎身上剧烈起伏的肋骨和那双充满野性与绝望的琥珀色瞳孔。
他力贯双臂,缓缓开弓,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逐渐被拉成满月。
箭头稳稳地瞄准了猛虎因喘息而微微起伏的咽喉要害。
包围圈中的猛虎似乎也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停止了无意义的低吼,冰冷的兽瞳死死锁定太子。
全场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太子那支即将离弦的箭上。
然而,弓开满月不过三息,太子的双臂便开始微不可察地颤抖,额角沁出细密汗珠,那拉弦的手指,竟迟迟未能松开!
刘先生在一旁看得分明,立刻出声安抚,声音平稳却带着力量:“殿下不必心急,它跑不了的!凝神静气,意与箭合。”
太子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与惭色,缓缓将弓弦收回几分,摇头叹道:“是孤承平日久,疏于练习,竟连一张弓都难以驾驭自如了。往日只觉臂力尚可,今日方知,与真正需要的武勇相差甚远。此乃教训,回京之后,定当勤加习武,不可再有一日懈怠!”
刘先生微微躬身吹捧道:“殿下明鉴自身,克己复礼,此乃圣君之姿。弓马之术,假以时日必能精湛。然‘知不足而后勇’,远比徒具勇力更为可贵。”
太子再次深吸一口气,力贯双臂,缓缓将那九十斤的柘木弓拉开。
弓弦再次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逐渐逼近满月。
然而,这一次,他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连带着箭簇也在空中划出细微的弧线,在那猛虎的额头与咽喉之间摇摆不定,仿佛在寻找一个完美落点,迟迟无法松手!
刘先生见状,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她并指如剑,向旁边一名近侍虚引,那近侍手中一副备用的八十斤硬弓竟凭空飞起。
那弓无人持握,却在空中自行张开,弓弦被拉动,瞬间弯如满月,一支铁胎破甲箭自行搭上,箭头冷冽地瞄准了下方的猛虎!
这一箭若射出,凭借刘先生真灵境的修为加持,只怕真要当场将那山君洞穿!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太子紧咬着牙关,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孤自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