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回到了院子里。
这里是兴王府旧邸,住的就是儿时家里的屋舍,只是早已被修缮一新。
此番南巡,不仅是嘉靖衣锦还乡,陆炳父子其实也算。
想当年他们也不过是王府里面的护卫,哪有如今京师锦衣卫里面的权威赫赫。
可正因为前面的波折,陆炳回到兴王府旧邸,始终神情恍惚。
现在不恍惚了。
他左右转了转,找来一壶酒,刚刚拍开泥封,想要痛饮一番,就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一个人喝闷酒吗?”
“先生!”
陆炳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看向走进来的老者。
王佐负手踱入院中,步履从容不迫。
“这便是你当年居所?”
他立在檐下环顾四周,目光掠过爬满藤萝的墙壁,最后落在院角那株老梅上,唇角微扬:“清幽雅致,倒是个修身养性的地方。”
“先生请!”
陆炳在前面引路,师徒俩参观了一下内外,入了屋内,王佐缓缓开口:“我也是世袭锦衣卫籍,先祖曾于成化年间平定荆襄流民之乱,获赐绣春刀,先父去世得早,我自幼习武,精骑射,通刑律,年二十就袭职,入锦衣卫为百户,而我当年得以擢升千户,就是揪出了一伙白莲教徒……”
听着先生以回忆的口吻,讲述着昔年的往事,陆炳也沉静下来,默默聆听。
“正德十四年,宁王起兵谋反,我亦入江西,重金收买逆贼,散播消息,致宁王军令紊乱,然阳明先生平叛的速度还是太快,未及武宗亲征,就已定大局……”
“不过那时江彬专权,将锦衣卫弄得乌烟瘴气,更仗着武宗宠信,作威作福,我见势不妙,避出京师,静观时机,果然帝薨未久,**覆灭,待得他凌迟处死之后,我这才入京打点,顺利执掌了北镇抚司……”
“锦衣卫看似威风八面,皇权特许,实则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危,不好当啊!”
待得这位说完,陆炳也颇有感触,相比起武宗朝的风云,本朝锦衣卫其实并未做什么大事,天子以大礼议,已然将官僚集团**,锦衣卫和东厂出面基本都是打扫残局。
所以从王佐的语气里,他听出了些许遗憾与不甘。
或许这也是此次案件的根源?
“好了!听我唠叨完了,也该你了!”
恰好王佐的目光转了过来:“有话但讲无妨,借酒浇愁这等懦夫行径,可不是我教你的!”
陆炳低声道:“先生知道了?”
“你的性情我还不了解?”
王佐微笑:“你这些日子遇见我,总是躲躲闪闪的,现在突然变了心绪,再结合你去面了圣,自然是得知了真相。”
陆炳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
“放心,我既然来了这里,就没有他们的人……”
王佐道:“有什么疑惑,在这里问清楚,出了这间屋子,我就是另一幅面孔了!”
陆炳不再迟疑,赶忙道:“先生,你之前当真中毒了?”
“是!”
王佐轻抚长须:“且是有意为之,我六年前便发觉府中藏有奸细,却佯作不知,静候其动,不想此獠竟也沉得住气,直至去岁方在饮食中下毒!”
“这种毒名‘百日枯’,是以乌羽玉粉末、夹竹桃汁液、苍术炭为主料,又有诸多辅材配置而成。”
“初时不过微咳潮红,状似风寒;等中毒深了,就开始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体消瘦;待到毒入膏肓时,便形如枯槁,如肺痨般咳血而亡,纵是仵作验尸,也难辨真伪!”
陆炳变色:“先生为何要如此涉险?”
王佐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说来惭愧,我早年略通医理,后来更专研过毒物之道,原是有意服用那贼子所下之毒,不想终究低估了毒性。”
“这些年配制的解药,终究是勉强压制,那夜对你的嘱托,不是虚言,这毒快要压不住了!”
“但若非如此,那些贼子怎会相信……”
说到这里,王佐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锐利,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他们真的把我逼到了绝境?”
陆炳的拳头猛地握紧:“这群贼人是谁?白莲教?”
“不!”
王佐缓缓摇头:“白莲教不是我等锦衣卫能够剿灭干净的,我年轻时还曾想着将他们一网打尽,也曾捣毁了几个据点,抓住了一批贼子,但后来才明白,此辈如野草般除之不尽,一旦于地方上成了气候,就非得动用大军征剿不可!”
陆炳明白了:“那是……黎渊社?”
“准确的说,是紫微垣!”
王佐有些感慨:“一心会查得准啊,三垣堂分紫微垣、太微垣与天市垣,三垣堂内又有内讧,彼此不服,我也正是知晓了这些,才能判断出那群贼人的由来……”
陆炳这次从先生的语气里,听出了浓浓的不服气。
正如陶典真希望朝天宫的道士们通过立功,在一定程度上取代锦衣卫在天子心目中的位置,锦衣卫也要防备着被人取而代之。
一心会的出现,尤其是在黎渊社抓捕上的进展,让锦衣卫大为警惕。
陆炳倒未曾想与一心会争,甚至前面几次擒贼,都全力配合,但他也知道,站在锦衣卫的角度上,尤其是先生早早就禀明了黎渊社的存在,却是一无所获,结果一心会出马,连连破获贼踪,确实对比惨烈。
所以此时,他也顺势道:“先生利用了三垣堂争权?”
王佐道:“不仅是争权,还因为太微垣与天市垣不想受紫微垣管辖,再与皇权作对了,尤其是天市垣的商贾,这次可是伤筋动骨,元气大伤啊!”
之前天市垣范景庵暴露,交代出了大批成员,边地喜欢跟蒙古人商贸的范氏已经被夷了族,连带着不少晋商都要经历一番清洗。
至于江南商贾,由于掌握着赋税,不可轻动,此前遵从次辅严嵩之命,没有赶尽杀绝,但也是伤筋动骨。
由此陆炳也明白了:“所以天市垣的那些商贾有脱离黎渊社之心,相比起内乱,紫微垣更担心这个?”
“不错!”
王佐颔首:“紫微垣如今急于扭转局势,府中那奸细突然下毒,正是狗急跳墙之举。我便将计就计,就是要让他们自以为得手,你且想——”
“若能掌控锦衣卫都指挥使,紫微垣中何人会亲自出马?”
陆炳呼吸一屏:“莫不是……那位‘渊天子’?”
“正是黎渊社的魁首!”
王佐道:“不比白莲教,地方头目较多,各自为政,便是抓到一个,也无法彻底铲除散于天下的白莲教徒,一旦黎渊社的‘渊天子’被拿,这个秘密结社必将土崩瓦解!”
陆炳虽已明白双方博弈的关窍,仍不禁皱眉:“可纵容贼子在行宫纵火,是否太过凶险?”
“非是纵容……”
王佐摇头:“我中毒之事,早已密奏陛下,陛下知我不动声色,但对于纵火行凶之事,起初亦不知情,因为我也并不知晓,这群贼子到底会怎么做!”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心有余悸:“那一夜的大火确实凶险,幸亏圣驾及时移跸,若真伤及了君上龙体,臣万死难辞其罪啊!”
陆炳心中疑问犹存,比如郭勋究竟扮演何种角色,是黎渊社的同谋,还是这个局中的弃子,但最令他耿耿于怀的还是:“先生为何……独独瞒着我?”
“你性子赤诚,藏不住事,那些贼人无孔不入,多一人知情,便多一分风险!”
王佐笑了笑,目光柔和了几分:“而且并非独独瞒你,事实上府中连妻儿都只当我是旧疾发作,无人知晓中毒之事!”
“可我……可我……”
陆炳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可我终究向陛下告发了先生!”
“那不是告发,只是尽了你的职责禀明而已,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很欣慰……”
王佐微笑:“若你选择亲亲相隐,证明这十年师徒情分真切,即便为此付出仕途代价也在所不惜,当然日后锦衣卫中难免会有萧震、孙维贤之流,必会借此攻讦于你!”
“而今你选择奏明圣上,正说明老夫没有看错人,你将来必能胜任锦衣卫首领之职,陛下也会对你前所未有的信重,只要谨守本分,可保一生平安。”
“于为师而言,这岂非两全其美?”
迎着先生慈和的目光,陆炳张了张嘴,终于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起身深深一揖。
他只是重感情,并非没脑子。
现在陛下与先生都认为,他是出于自身的忠诚,才最终选择了揭露。
可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
而那些真相一旦说出,对自己,对海玥都没有半点好处。
所以何须多言?
铭记于心便是最好的交代!
“我要回去了,你无需多想,一切照常即可!”
王佐安抚地拍了拍弟子肩头,起身离去时袍袖带起一阵清风。
陆炳独坐庭中,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忽而抱起酒坛仰头痛饮。
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打湿了飞鱼服的前襟。
先生的绸缪与执着;
天子的默许与试探;
还有自己的失落与压抑。
皆在这坛烈酒中翻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