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与贾雨村谈了两刻钟,期间贾雨村不断与他套近乎,却是绝口不提王子腾与王家。
而贾雨村对罗教也所知有限,说定当竭尽心力,搜集重要情报。
一番交谈后,姜念暗叹此人非但相貌英武,且言语不俗,又擅长讨好,难怪当初能先后获得林如海、贾政、王子腾的青眼,成为王子腾的门下。
贾雨村已告辞离开。
姜念独坐书房,眉头紧锁,陷入沉思,手中茶盏已凉,却似浑然不觉。
屋外秋雨淅沥,檐前滴水声声,如珠落玉盘,添几分清冷。
自昨日抵江宁以来,他已先后会晤两江总督陈弼纳、江宁节度使唐吉纳、江宁织造甄应嘉、江宁知府贾雨村等驻在江宁的官员,然诸官所言皆是泛泛之谈,无一人能提供罗教的重要情报。
尤其是甄应嘉,身为江宁织造,天子耳目,司江南情报,竟对盘踞江南的罗教所知寥寥,岂非渎职?
查禁罗教,开局便陷入了僵局!
姜念愈思愈觉棘手,起身踱至门前,负手而立。但见庭院积水成洼,雨点砸落,激起无数细小涟漪,转瞬即逝。恰似他此番查禁罗教,看似线索纷杂,实则皆如泡影,难以捉摸。
雨势渐急,风卷落叶,簌簌作响。
“此番该如何破局呢?”
姜念喃喃自语,不觉将拳头攥得紧紧,指甲掐入掌中,竟也不觉疼痛。
忽然一念生!
姜念暗道:“官路难通,何不试试江湖?”
这般想着,便如拨云见日,登时精神抖擞起来。
当下唤来贺赟。
贺赟急忙趋步而入,垂手侍立。
姜念眼中精光闪烁,如电如炬,沉声道:“有一事吩咐你。”
贺赟忙躬身道:“大人但请吩咐。”
姜念问道:“你可还记得牙行的王典?”
贺赟闻言一怔,暗忖:“大爷怎的忽然提起这江湖中人?难道如今也要找王典买奴仆?”口中却恭谨答道:“自然记得。”
姜念道:“我要你即刻去找王典,向其打探罗教及谭凤池的消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罗教能在江南盘踞多年,必有其根基。江宁的官员要么真不知情,要么装聋作哑。至于谭凤池,更是个江宁的江湖枭雄。王典身在江湖,行走市井,消息灵通,或能提供紧要线报。”
贺赟听罢,眼中精光一闪:“大人高见!我这就去办。”
姜念又细细嘱咐了几句,贺赟一一应下,转身疾步而去,衣袂带风,转眼便消失在门外。
姜念坐到书案前,取出一张素笺,提笔饱蘸浓墨,写下“王典”二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又在其旁画了个墨圈,末了重重一点,竟将笔尖折断,墨汁溅在纸上,恰似一朵墨梅绽放。
……
……
贺赟乘着马车,穿过城门,来到玄武湖畔的一所宅院前。
时隔一年多,他又来到了这里,来找王典。
车帘掀起,贺赟撑开黑布伞下车。但见他身着五品龙禁尉冠服,配上他魁梧雄壮的身材,端的是威风凛凛。
看守院门的两个奴仆正靠在门边闲话,乍见贺赟,先是一愣,继而慌忙小跑着迎上前来。
“贺老爷回江宁了?”一个穿灰衣的仆人躬身道。
另一个圆脸仆人更是直接打了个千儿:“小的给贺老爷请安!”
贺赟微微颔首:“你们家老爷是否在家?”
灰衣仆人忙道:“咱们老爷在家呢,贺老爷来得正巧。”
圆脸仆人忙道:“请贺老爷入内稍候,小的这便去禀报。”
贺赟信步而入,但见正院中就花木扶疏、曲径通幽,虽已入秋,仍有一番景致,暗道:“江南宅院与北方都中宅院是有差异的。”
不多时,便见王典趋步而来。与去岁相比,这位牙行东家几乎没什么变化——依然是年过五十,瘦小身材,戴着副圆框眼镜,蓄着两绺八字须,头戴六合一统帽,身穿长袍,脚蹬千层底布鞋。乍一看,像个教书先生。
“贺兄今日可真真是稀客了!”王典作揖笑道,“何时回江宁的?”
王典与都中的嫡长子王茂贞常有书信来往,对姜念这一年多的蜕变有所了解,王茂贞甚至在书信里暗示过,姜念或许是十三王爷的私生子。所以眼下,王典对贺赟格外恭敬。
贺赟还礼:“昨日方到。”略一停顿,“去你书房,有要事相商。”
王典眼中精光一闪,连忙侧身引路:“请!请!”
穿过回廊时,一阵阵鸟鸣声不绝于耳。贺赟抬头,见廊下挂着十数个鸟笼,里头养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羽毛艳丽,叫声清脆。记得去年来时,这里的鸟雀尚且不到十只,今日却已有十数只了。王典蓄鸟的嗜好未变。
进得书房,窗边也悬着一个鎏金鸟架,上头立着一只眸光灵动、姿态翩翩的红嘴绿鹦鹉。
红嘴绿鹦鹉歪头打量着来客,那表情竟有几分似人。
王典引贺赟上座,唤一个穿绿比甲的丫鬟斟茶。那丫鬟手法娴熟,先将茶盏烫过,再注入琥珀色的茶汤,顿时清香四溢。
“这是新得的武夷岩茶,贺兄尝尝可合口味。”王典笑着说,挥手示意丫鬟退下,又笑道,“犬子茂贞常在信中提及念大爷,说他少年英才,深得圣眷,竟是作为钦差赴山东整顿盐务,既是御前侍卫,还封了爵位。犬子能与念大爷与贺兄结交,实乃家门之幸。”
贺赟听着这番恭维话,却不言语,端起茶盏吹了吹后浅啜一口,但觉茶味醇厚,回甘无穷,赞道:“好茶!”
王典捻着两绺八字须,眼中精光暗藏:“未知贺兄今日有何事吩咐?”
贺赟放下茶盏,正色道:“此番我是随我家大爷下江南办皇差的。”
“念大爷也回江宁了?”王典眼睛一亮。
“正是。”贺赟微微颔首,“我家大爷此番是奉旨钦差。”
王典眼睛更亮了:“念大爷前番才作为钦差赴山东整顿盐务,如今又奉旨作为钦差下江南了?真真是圣眷优渥,前途无量啊!”略一迟疑,试探道,“不知此番念大爷来江宁办何皇差?若不便告知,贺兄便当我唐突了。”
贺赟压低了声音:“与罗教有关。今日正是我家大人命我来寻你。”
王典何等精明,立刻会意,身子前倾:“可是姜大人有差遣?”他见贺赟对姜念的称呼转变为“我家大人”,便跟着称呼“姜大人”了。
“正是。”贺赟目光炯炯,“我家大人望你提供罗教的紧要线报,尤其是谭凤池的行踪、罗教头目的行踪及罗教的据点所在。”顿了顿又道,“大人说了,他与令郎已是朋友。若你此番能提供紧要线报,立下功劳,大人愿在圣前保举,助令郎升任都司,日后更可扶持为参将。”
这番话如一块热炭投入王典心窝。
王典的嫡长子王茂贞,文武双全,先前因中了三甲武进士,分配在都中通州营担任正六品营千总,后来则花费了不少银子,才升为通州营的正五品守备。再想往上升任正四品都司就很难了,花钱也难。而想升到正三品参将,不知要熬多少年,且要看机缘。
虽说王典立刻也想到,若是提供了罗教重要情报,一旦罗教得知,或会报复他。但他能有今天,知道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为了自己最喜爱的嫡长子,也为了牙行王家以后能成为官宦世家,冒险又如何?
只是王典并未掌握罗教的重要情报。
王典眼镜后的双眼闪烁不定,半晌方道:“实不相瞒,近几年生意多由犬子茂安打理。我这便唤他回来询问,若有所得,定当亲赴钦差行辕向姜大人禀报,若无所得,望姜大人与贺兄别怪罪才好。”
贺赟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二人又议了几句,贺赟便起身告辞。
王典相送,直至大门外,秋雨之中,目送贺赟登上马车。
王典立刻命人去唤王茂安速归,自己则回到书房,独坐窗前,望着檐前滴水出神。
窗边鎏金鸟架上立着的那只红嘴绿鹦鹉,在架上蹦跳,忽道:“升官!升官!”
王典苦笑,取过一枚坚果喂它:“你这扁毛畜生,倒似成精了一般。”
以前王典爱教鹦鹉说“发财”,结果,他的财富越来越多了。而近二年来,他很渴望嫡长子升官,特意教了眼前这只红嘴绿鹦鹉说“升官”。
……
……
王茂安正在牙行里查点账目,忽见家中下人气喘吁吁跑来,说是老爷急召。王茂安不敢耽搁,忙登上马车,匆匆往家赶去。
王茂安进得家门,穿过两重院落,径至王典的书房。但见父亲端坐太师椅上,面色凝重。
王茂安上前行礼道:“父亲急唤儿子来,不知有何吩咐?”
王典将王茂安上下打量一番,但见这个三儿子头戴嵌宝束发冠,腰悬羊脂白玉环,湖蓝织锦袍上绣着缠枝纹样,虽生得面阔口方,非俊秀之辈,却显出几分富贵气象。
王茂安是王典的三儿子,也是王典在世的三个儿子之一,与王茂贞为胞兄弟。此子文不成武不就,好在颇有商业才能,这几年代父经营牙行,竟是把买卖做得越发红火。雏凤清于老凤声,后浪推倒前浪行。
王典将贺赟所言之事对王茂安细细道来。
王茂安听罢,眼中精光一闪:“父亲,这事可巧了!我还真晓得一条罗教的紧要消息。”
王典闻言,眼睛一亮:“当真?”
当即,王茂安又对王典细细道来。
王典听完喜道:“天助我也!”又捻须笑道:“你果然能干。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姜家走一遭。”
父子二人正待出门,忽听得那只红嘴绿鹦鹉扑棱着翅膀,又叫道:“升官!升官!”
王典回头望了一眼,心中暗道:“这扁毛畜生今日倒会说吉利话,想来这话儿此番能灵验的。”
……
……
此时秋雨初歇。
王典、王茂安同乘一辆马车,来到内城姜宅。待贺赟引这对父子入内,这对父子见到了多名亲军营官兵,各个佩戴兵器,威风凛凛,更是见到不止一位身穿侍卫冠服的侍卫。父子二人都不由暗自咋舌:不愧是钦差大人啊!
待来到书房,王典、王茂安见姜念端坐上首,身着二等侍卫冠服,虽年纪轻轻,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与去岁相比更添几分沉稳。父子二人不约而同在心中感叹:短短一年多,这位念哥儿,竟就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若非宗室血脉,焉能如此?多半就是十三王爷的私生子了!
待王典、王茂安行过礼,姜念让王典落座,然后便开门见山道:“听闻二位有罗教线报?”
“姜大人容禀。”王典捻着八字须,声音压低,“罗教盘踞江南多年,人多势众,行事则目无王法。今日我父子斗胆献上线报,只求大人与贺兄千万保密,否则我父子要遭报复的。”
姜念会意,正色道:“你放心,此事除你我四人知晓外,唯有圣上会得闻。待我查禁罗教,更无妖匪能寻你家麻烦。”
王典心安了一些,朝王茂安使了个眼色。
王茂安会意,低声道:“回大人,我家中牙行常与聚宝门刻经铺的东家钱静修做生意。此人生活奢靡异常,家中美妾俏婢成群。我起了疑心,暗中查访,竟发现他家铺子明里刻印《金刚经》《玉皇经》等佛道经书,暗地里却在印制罗教的《五部六册经》。更骇人的是,那铺子里从掌柜到工匠,竟全是罗教信徒!”
姜念眼睛一亮,又细问了几句后,便对王典道:“此线报甚好,若立下功劳,我必兑现承诺,在圣前保举,助令郎升任都司,日后更可扶持为参将。”
王典忙作揖感激。
姜念对贺赟道:“召集众侍卫亲兵,即刻随我去……拿妖匪!”
王典父子见状,知道大事将发,连忙告辞。
姜念出了书房,但见此时已雨后初晴,晴光将乌云镶了道金边。院中积水映着亮色,恍若铺了一层碎金。
一念生时天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