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过后,张瑶将小院里父亲精心照料的花草都托付给了值得信任的邻居。
她站在生活了十几年的家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了父亲气息的地方,彻底关上了门。
那一声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在清晨寂静的巷弄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为一段旧日时光画上了休止符。
张瑶在门前静静站立了片刻,晨曦为她素净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金,却驱不散眉眼间那沉淀下来的哀伤与决然。
她深吸一口气,将这小院里曾经的温暖与记忆都封存在心底,然后毅然转身离去。
……
“夏叔,我该回去学院了!”
片刻后。
张瑶找到夏元,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痕。
父亲的身后事已料理妥当,小院也已封存。
她也是时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去吧!”
夏元看着张瑶,点了点头。
他能感觉到,经历此番生死别离,张瑶身上那份属于学院高层的沉稳气度更加内敛,也更加坚定。
这或许对她凝练神魂有一定的帮助。
原本的张瑶,虽身居高位,但内心深处总有一块柔软的地方。
那是系着对父亲的愧疚与那份因天赋差距而生出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察觉的不自信。
父亲不仅将成为超凡者的机会给了她、更是耗尽了情谊让夏元指导。
真要说起来,她的天赋并不一定比杜志远要好。
如果不是夏元的帮助,就算她能够进入起源学院、如今大概率也无法突破到大宗师。
真以为大宗师这么好突破的?
从暗劲中期到暗劲后期卡住了不知道多少人!
她张瑶能有今日成就,夏元的指导和资源倾斜至关重要。
而这其中,大半是看在父亲张昌盛的情面上。
这份认知,像一根细刺,多年来一直隐隐扎在她的心底。
让她在享受力量与地位的同时,总伴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愧怍与不安,仿佛自己窃取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份心结,无形中阻碍着她神魂的纯粹与凝聚。
这份潜藏的心绪,无形中成了她凝聚神魂、冲击更高境界的一丝滞碍。
如今,父亲溘然长逝。
那根扎在心头的刺,仿佛随着父亲的离去而被连根拔起。
带着血肉,痛彻心扉。
却也让她不得不直面最真实的自己。
她不再需要为父亲的付出而感到愧疚,因为那份如山恩情已无从偿还。
她也不再需要在不自信中挣扎。
因为从今往后,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
就在张瑶与夏元道别,准备转身离去时,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始终静立一旁的丁炎身上。
晨曦的光芒同样洒在丁炎的身上,他站得笔直,如同山岩般沉稳。
那双总是带着炽热情感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理解、疼惜,以及一种无声的等待。
两人目光相接,空气仿佛有瞬间的凝滞。
往日的回避、纠结、以及那层因天赋差距而生的薄冰,在此刻似乎都显得不再重要。
共同经历的这场生死别离,像一场风暴,洗刷了许多东西。
“我”
张瑶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
她原本想说的是一些公式化的告别话语,此刻却觉得那些言辞如此苍白。
丁炎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拉近,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疲惫和那强行压下的悲伤。
“瑶姐,保重。”
“你不用有什么负担!”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暖流,精准地淌入张瑶此刻千头万绪的心田。
看着她微微怔住的神情,丁炎继续缓缓说道,目光坦诚而坚定:
“我以前或许给你带来了压力。”
“总想着要变得更强,要能配得上你,要让你看到我.却忘了问你,你到底需不需要这样的追逐。”
丁炎笑了笑,这的确是他原本的想法。
他从前只以为实力够了瑶姐就会喜欢自己,甚至都不需要他主动开口。
但他从未想过,感情并非如此简单的等价交换。
说到底,丁炎终归是经历太少了!
或者说他从小成长的环境都极为优异,接触到的人也全都是顶尖天才。
这群人根本就不需要为感情的事情耗费太多心神。
在他们的世界里,实力、天赋、前途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
潜移默化之下,丁炎自然也形成了“只要足够强,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的认知。
他将这份认知套用在了对张瑶的感情上,以为只要自己变得足够耀眼,站得足够高,就能理所当然地赢得她的倾心。
他却忽略了,感情是世间最复杂难解的一道题。
它无关强弱,只问本心!
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
这也是这半年来,父亲告诉他的。
“瑶姐,现在我明白了!”
“我们应该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在各自的道路上前行,却能彼此眺望,互相支撑。”
“我们各自前行,不需要谁为谁停下,也不需要谁刻意去等谁。”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各自的峰顶重逢,而那时你的心里,恰好还有我的位置”
“那便是命运最好的安排。若是没有,也无妨。”
“知道你安好,于我而言,便是足够。”
说到最后,丁炎双手抱拳,对着张瑶郑重地行了一个平辈之间最常见的告别礼。
“道友,珍重!”
“道友”二字,他叫得清晰而自然。
这一声“道友”,彻底将两人从以往那种纠缠着情谊、天赋差距带来的微妙压力以及单方面追逐的复杂关系中剥离出来。
它定义了一种全新的、平等而独立的关系。
我们是同道中人。
各自追寻自己的大道,彼此尊重,相互祝福。
张瑶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少年眼中那片洗净铅华后的澄澈与坚定,看着他抱拳时那份不卑不亢的沉稳。
当初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真的长大了!
他学会了放下,学会了尊重,更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道。
她看着丁炎,看了很久,仿佛要透过时光,将那个莽撞少年与眼前沉稳青年的身影重迭。
然后,她缓缓地、也极其郑重地抱拳还礼,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释然而清浅的弧度。
那弧度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与彻底的释怀。
她的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平和。
“道友,珍重。”
丁炎笑了。
他放下了,不是放弃,而是释然。
如同解开了一道束缚已久的心结,整个人都透出一种轻松明朗的气质。
他最后看了张瑶一眼。
那目光清澈如初,却不再执着,仿佛在看一道欣赏过便足够的美好风景。
随即他转身,步伐稳健地朝着与张瑶相反的方向走去。
两人的背影在晨曦铺就的石板路上,向着截然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
晨曦愈发明亮,将他们的影子拉长。
最终分别融入街道两端的光影之中,再无痕迹。
大道独行,各自珍重.
望着消失在院中的两人,夏元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他看得分明,丁炎那小子终于破开了心中迷障,找到了自己的道。
凝聚神魂,踏入归一境对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而张瑶,也在失去至亲与卸下情感负担的双重淬炼下,道心剔透,前路已明。
这般结局,或许比强行牵绊在一起,要好上太多。
他微微抬眸,望向高远的天际,那里云卷云舒,自有其运行之理。
“缘起则聚,缘尽则散。”
他轻声自语,声音融在风里,几不可闻。
……
张瑶离开之后,丁炎也并未在村子久留。
自两年前从万象天路出来之后,他便晋升为了北方军团的副军团长。
目前的人族有十大军团,北境军团正是其中之一。
每个军团都由五千名超凡者组成,其中实力最弱的都是锻体后期。
从上到下分为军团长、副军团长、千人大队长、百人中队长以及十人小队长。
十大军团长最低都是蜕凡九阶修为,副军团长则是蜕凡七八阶的大宗师。
不过并非所有大宗师都能担任副军团长。
能够担任副军团长的,无一不是武道境界达到了暗劲巅峰或者将两种意境都达到第二阶段的顶尖天才。
暗劲后期大宗师只能担任大队长。
当然,大宗师境界的大队长还是少数、大多数大队长都不过是蜕凡六阶。
中队长则是蜕凡四阶以上。
至于小队长,就是从蜕凡前期的超凡者中选拔。
除此之外,各个军团都还下辖人数远超正式编制的预备役。
进入预备役的门槛相对较低,并不强制要求超凡实力。
只要是身体强健、意志坚定的普通人,在经过严格审查后也能加入。
许多天赋卓绝的年轻人,都是先从预备役崭露头角,继而获得资源倾斜,最终突破成为超凡者,补充进五千人的正式编制之中。
这也是普通人成为超凡者的重要渠道之一。
当然,普通人想要进入预备役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这需要经过极其严苛的审查、身体素质测试和心理评估,确保其具备培养潜力。
而且就算能够进入,也会有长达数月的地狱式基础军事训练,以及持续不断的残酷淘汰机制。
训练伤亡在各大军团的预备役中,都是一个被默许存在的数字。
唯有真正熬过这一切,证明了自己价值的人,才能留在预备役中,从而获得成为超凡者的机会。
成为超凡者之后,也并不意味着立马能够成为正式成员。
十大军团每一个正式成员的修为,就没有低于锻体后期的。
这也是成为正式成员的最低要求。
当然,锻体后期只是有资格参与选拔而已。
选拔本身,是另一场更为残酷的竞争。
他们需要与同辈竞争、与老兵竞争。
甚至在某些极端情况下,需要直面低阶妖兽或完成高风险的实战考核,以此证明自己不仅拥有修为,更具备在战场上生存和战斗的意志、技巧与协同能力。
只有通过了这最后一关,他们的名字才会被列入那五千人的正式编制名册。
像七中的林昊,他当初毕业进入的就是北方军团预备役。
虽然他在进入北方军团之后突破到了蜕凡八阶,但一直到两年之后修为达到蜕凡九阶才成为正式成员。
到今天,各大军团正式成员的考核越发严格。
锻体后期早已只是最基本的报名门槛,往往需要达到锻体十阶、甚至达到先天境界,才有较大的把握能通过正式成员选拔。
而丁炎,进入万象天路之前只是一名中队长。
如今一跃成为了北方军团的副军团长。
也不仅仅是丁炎如此,成功从万象天路中出来的、大多都得到了晋升。
至于那些还未曾出来的超凡者,更是前途远大。
就如原本北境军团的副军团长元修文。
十七年过去,他已经从蜕凡八阶突破到了归一境。
虽然他的位置被丁炎代替,但等他出来,必然能够直接进入军事委员会。
军事委员会乃是凌驾于十大军团之上、军方的最高决策层。
能够进入其中,就已经进入了人族权力的最核心。
“夏叔,我也走了,等我有空再回来看您!”
丁炎清朗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
“我爸妈还麻烦您帮我多照看一下。”
经历过张昌盛去世的事情后,丁炎如今最放不下的就是父母。
丁海夫妻比夏元还要年长几岁,如今也已年过九旬。
虽说身体还算硬朗,但岁月无情,张昌盛的离世像一声警钟,让他陡然意识到生命的脆弱与时间的残酷。
最多再过十多年、甚至可能更短,他或许就要再次面对与至亲的永别。
“放心吧!”
夏元笑着点点头。
就算丁炎不说他也会照看好丁海夫妻。
丁叔当初离世时,也特意请求过夏元。
相比起天赋出众的孙子,他最放不下的其实是丁海这个儿子。
他害怕自己离世之后,儿子和夏元会渐行渐远,最终断了这份情谊。
毕竟丁海的性格确实稍微有点木讷,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丁炎走后。
夏元的小院重归寂静,再也不复原本的喧嚣。
门口那棵老槐树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石桌石凳默然静立,仿佛还在等待着永远不会再来的故人。
这份寂静,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深邃。
往后的时间,很多时候就只有夏元一个人。
陪在他身边最多的反倒成了小狐狸。
至于万辰和华长风两人,他们更多是在修行上遇到关隘时才会前来请教。
而且这两人终究无法和丁叔、张昌盛一样与夏元畅所欲言。
夏元坐在石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石桌桌面。
这里,曾洒落过丁叔带来的劣酒,聆听过张昌盛对女儿未来的絮叨,也见证过丁炎那小子咋咋呼呼的练功场面。
那些充满烟火气的声响,如今都已随风而散,只留下这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近乎凝滞的安静。
小狐狸似乎察觉到他片刻的失神,轻盈地跳上石桌,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臂,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时间啊”
夏元低声自语,声音融在风里。
他并不感到悲哀。
只是清晰地认知着时光流逝、人事变迁的轨迹。
他缓缓闭上双眼,气息渐渐沉凝。
小狐狸在他手边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安然卧下,尾巴轻轻摆动。
一者,如古井深潭,映照大千。
一者,如山中精灵,不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