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统七年张清梦灭亡李环、吞并两川以来,大郑王朝便暗中蓄力,同江东韩进冷战对峙。而韩进在占据荆州后,以江东贵族桓氏为领主,令其安守,心腹大将邓子安则镇守江夏,以为江东屏障。
天统十一年,大元历455年。
大郑京兆府
拖了许久的张君生终于进行大婚,太子大婚,普天同庆。御道红锦铺地,仪仗煊赫,甲胄鲜明的禁军肃立两侧,万千百姓翘首以盼,空气中鼓乐喧天,弥漫着应有的繁华与庄重。
二十五岁的太子张君生于东宫整装。玄衣纁裳的冕服庄重加身,墨发被金冠一丝不苟地束起,衬得他面容如玉,风姿卓绝。他凝视着镜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储君形象,眼神平静无波。唯有在侍臣为他系上最后一根绶带时,他修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顿了一瞬,仿佛在确认这身华服是否已是无法挣脱的桎梏。
“殿下,吉时已至。”礼官于门外高声唱喏。
张君生转身,唇边已然扬起一抹温雅合宜的浅笑,步履从容地走向等候的銮驾。阳光洒在他身上,冕服之上的蟠龙纹样熠熠生辉,他行走于万民欢呼之中,姿态完美,无可挑剔。
上官府邸,宾客盈门,上官同满面春风。在一片恭贺声中,太子驾临。
张君生步入正堂,对迎上前来的上官同微微颔首,仪态无可指摘。他拱手,声音清越温和:“上官大人。”言辞礼貌,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更为亲近的称呼。
在行奠雁礼时,他依照古制,将象征忠贞的玉雁奉上,动作流畅优雅,每一个角度都符合礼经的记载。当盛装的新娘在命妇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时,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团炽烈的红色上,眼神依旧温和,却如同隔着一层无形的琉璃,带着储君审视臣属般的淡然。
他上前一步,依照礼官的指引,对上官若紫伸出手,声音平稳而悦耳:“有劳太子妃。”言语是邀请,姿态是接纳,但那份过于标准的礼节,本身便是一种距离。
太庙之中,祭祀庄严。张君生与上官若紫在礼官冗长的唱赞中,对天地祖宗行三跪九叩大礼。他身姿挺拔,每一次叩首都沉稳有力,神情专注而敬穆,仿佛全身心投入这神圣的仪式,心无旁骛。
盛大的婚宴更是他展现储君风范的舞台。他手持金樽,应对着宗室勋贵的轮番敬酒,言谈得体,风趣而不失身份,引得席间不时传出合乎时宜的笑声。他完美的扮演着今日最幸福的主角,唯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那深邃的眼眸中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旋即又被更完美的笑意取代。
直至深夜,合卺礼于东宫寝殿举行。
繁琐的礼仪终于结束,侍从尽数退下,殿内只余红烛高烧,映着一对身着大红礼服的璧人。
一片寂静中,张君生静立片刻,方才缓步走到床沿。他看着凤冠霞帔、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了的上官若紫,依礼在她身旁坐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今日典仪冗长,您辛苦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听不出多少温度。
上官若紫身子微颤,低声道:“殿下亦辛苦,小女怎敢被殿下称‘您’。”
他微微侧首,目光掠过她紧握的双手和低垂的眼帘,缓声道:“此后宫中便是太子妃之家,一应所需,皆可吩咐宫人。若有不便之处,亦可告知阿芳姑姑。”
他的话语周到体贴,将一位丈夫对新婚妻子应有的关照尽数陈述,却更像是在履行一份储君对太子妃的责任清单。
上官若紫轻声应道:“是,谢殿下关怀。”
对话到此,似乎已无以为继。张君生并未再试图寻找话题,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维持着优雅的坐姿,仿佛在完成这大婚最后的仪式。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唯有烛泪缓缓滴落。
那跳动的烛光,映照着他无可挑剔的侧影,也映照着他完美礼仪之下,那片无人能够触及的、深不见底的内心。红帐之内,喜庆依旧,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寒冰。
却说楚王韩进,在这四年时间他并未安享太平,他深知张清梦的沉默是在等待,犹如鹰隼直视猎物。于是,韩进开始了全力备战:打造战船、扩编军队、购买火炮、日夜操练,积蓄实力以待天下有变。
在此之时,韩进令大将阮大越以八万大军入侵安南,安南大败,亡国。韩进于此置“安南”“镇南”二州县。453年,黔人诸部请降;454年,祖天毅领兵灭大诏国,年末,王粒围以大楚水师巡视南部大海,以威慑各岛屿。454年,荆州刘汉旧部郭应海起兵叛乱,三月后被桓仁镇压。自此,韩进势力达到前所未有的安稳与强盛,手握雄兵八十六万,虎据江东,威震天下,而他,正等待着一个合适的契机。
金陵城主街
“驾!”只见数名身着锦袍的少年策骏马飞驰,在长街上横冲直撞。行人惊惶走避,躲闪不及者被撞翻在地,货郎担子倾倒,瓜果杂物滚落一地,霎时间街面大乱。
“世子!”一旁骑马随行的弱冠少年高声嚷道,脸上尽是谄媚之色,“这样跑马,还不够痛快啊!”
为首的少年猛地一扯缰绳,骏马人立而起,他回头挑眉问道:“那你说,要怎样才够痛快?”
那弱冠少年眼珠一转,歪嘴邪笑:“世子您瞧,这些**民,不过如同散养畜牲一般。您何不挥起马鞭,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好主意!”领头少年放声大笑,手中长鞭凌空甩出两声刺耳厉响。随即他夹紧马腹,不管老幼妇孺,见人便抽。鞭影飞舞间,哀嚎声、求饶声、哭喊声与鞭挞皮肉之声交织,整条金陵大街大乱不已。
此行人马在连抽了三里后,却被一众甲兵拦住前路。领头将领身着银甲,手持利刃,从容喝道:“尔等何人,竟敢扰乱城中治安、纵马狂奔!”
领头少年非但不惧,反将马鞭一扬,斜眼冷笑:“你又是谁?”
“金陵总兵钱元?!”将领声如洪钟,“休得多言,报上名来!”
“听清楚了!小爷我乃是当今楚王世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韩,大名老虎!”他昂首挺胸,一字一顿。
此言一出,钱元?身后士兵皆面露犹豫,脚步微退。韩老虎一行人见状气焰更盛,纷纷哄笑。世子扬鞭指喝道:“怎么?知道怕了?识相的就赶紧滚开,否则小爷一个不高兴,教你们人头落地!”
钱元?默然不语,唯有目光渐冷。
“你!”韩老虎马鞭一指:“叫什么名来着?”
“世子,这家伙自称金陵总兵钱元?!”一旁少年低声耳语。
韩老虎怪声轻哼,“啪!”的一声**马鞭,大喝道:“大胆钱元?!见本世子,为何不下马跪迎!”
钱元?不为所动,定定地注视对方额头。
见此情形,韩老虎有些不知所措,再度强喝,回应他的却仅有阵阵轻风。
“**!等着瞧!”韩老虎气愤不已,转身便要离开。
“站住!”只听钱元?断喝如雷,吓的韩老虎一阵发颤。
“尔竟如此胆大包天,竟敢伪装成我王世子!”
“胡说!小爷正是楚王世子!”
“楚王待民宽厚,世子必然敦良,尔诈称世子,行氓隶之事,其心险恶,其罪当诛!”
见情况不妙,韩老虎大叫一声:“快跑!”众少年慌忙不择路,回马狂奔,钱元?见状,掏出一截长麻绳,于天上晃了三晃,飞也似的猛冲向前,正套韩老虎脖颈,稍一用力,韩老虎便重重摔落于马下,被其所擒,随即并非自行处置,而是直接通禀王宫,后又护其安然回宫。
“丢脸啊……”韩进坐在檀木椅上,望着钱元?的奏报以及站在面前,面带擦伤,愤愤不平的世子——韩老虎。
“跪下。”韩进命令。
“父王,您要替孩儿作主啊,钱元?分明是打您的脸……”
“跪下!”韩进猛一拍桌。
韩老虎这才不情不愿地跪下。
“钱元?知你身份,你……”
“他即知我身份,蓄意如此,当千刀万剐!”
“住嘴!咱先把你千刀万剐!”韩进怒吼:“咱为什么生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兔崽子!钱元?知你身份却不说破,是给咱面子!你咋就愚笨至此!”
“可,孩子就是挨打了……”韩老虎装出委屈模样。
“啧……”韩进肺部气的生疼:“你爹我幼年被刘员外用马鞭打至濒死,未曾叫过一声苦,你他**就这点伤也好意思诉苦?”
此时,于屏风后偷听的王后温柔儿终于忍不住走出来,无奈地叹口气:“虎儿,你先退下,先退下……”
“是。”韩老虎不敢久留,灿灿而退。
韩进怒意未消,埋怨地瞪了温柔儿一眼:“看见没,这就是你惯出的好儿子!”
温柔儿掩面轻笑,为其斟上一杯龙井茶献上:“好啦,谁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呢?”
一杯热茶下肚,韩进的心情也稍显平复,他缓缓落座,温柔儿则为其揉肩。
“咱向他那么大,就他娘当个私兵队长了,真是……”
“小虎不用受苦,不正是大王功业将成之兆吗?”
“话虽如此,可这小崽子也太过分了,咱一辈子打拼,四季常服不过八套,食不求奢仅求饱,这小崽子一顿饭上百道菜,做什么‘炙肉’只取小羊脖颈后最嫩的一寸肉,衣服呢,又是天蚕丝、冰绡绢、云锦、绛红的,还**只穿一次!败家崽啊!”
温柔儿无奈笑笑:“老子打拼不就是儿子享受嘛……或许……再过几年就会收收心了。”
这年秋天,江东发生了一件怪事。一位官员声称在韩进故乡古村,有枯井涌甘泉,上有“楚兴代郑”字样;在福州亦有渔民捕获背负“韩王即真龙”碑文的神龟。
各地乡绅、耆老、商贾联名上书,歌颂韩进治理下的太平生活,恳请其登基以保万世太平。同时众官僚也在苏正修的带领下劝进,希望韩进能及早称帝,以登大宝。
“臣等昧死百拜上言:窃惟天命无常,唯归有德。大王以神武之资,秉圣哲之德。
昔者天下鼎沸,群雄逐鹿,大王奋起布衣,提义兵,扫清寰宇,平定江东。以彰天道无私,此大王之威也。
及至抚定江东,勤恤民隐,减赋税,通商贾,兴教化,五年之间,仓廪实而礼义兴,百姓皆歌咏大王之德,此大王之仁也。
今大王德威广被,远迩归心。而北郑无道,僭窃神器,天下苦之久矣。大王乃华夏英主,天下归心,若犹守藩臣之节,是违天命而负兆民也。
伏望大王体天心之眷顾,念苍生之仰望,早即帝位,光复正统。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韩进被这一由来搞得猝不及防,但当十二旒冠冕端上面前时,他的眼中充满了羡慕和对权力的渴望,伸出手意图抓住——但他很快停下,而是闭上眼挥挥手:
“不可,如此欲陷咱于不义!咱不干这种事!”
冠冕的珠玉微微晃动,折射出耀眼的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