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大帝 第七篇 西川征伐 碧血丹心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不思蜀也

李凉于狱中撞壁身亡,此消息一出,蜀中老幼皆落泪感伤。他们于私下为先主李江、都督李凉建立祠堂供奉,但皆为祁家蔑称为“**祠滥祀”,纷纷捣毁。如此,更激起了蜀中百姓激烈反抗,地方混乱不堪。

东路郑军左文军见此时机,迅速出兵,连下三郡,所到之处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蜀兵未战即溃,左文占据土地后,允许蜀人祭祀李凉,严明军令安抚地方。

而另一方面,穆鸣锐得知左文一线的势如破竹,不禁笑道:“差人去信左老将军,本都督要与东路军比试,看谁能先到成都以取首功。”,随后,他却没有立即出兵,而是先上奏张清梦表示:“前线攻打吃力,希望能让太子驻守在汉中的十万大军援助。”张清梦准奏,于是,张君生带领着十万汉中大军前往剑阁,同穆鸣锐汇合之后整装而发,南下进攻雒城。

雒城太守谯唤,本是借祁家上位的无能之辈,除了油嘴滑舌,毫无尺寸之功。在得知穆鸣锐领大军来犯,整日惊慌失措,惴惴不安。

这日,他召来妻子与长子商议:“雒城之军难以与之相抗,我有意退回成都,以保全性命,你们看呢?”

母子二人商议一阵,儿子率先说到:“爹,如今来看蜀国之亡在所难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弃城而逃,非但保不下性命,反而容易留下笑柄。”

谯唤听罢,不由得哀声叹气:“可若就这般投降郑军,不也会为人所轻视吗?”

儿子笑道:“爹,岂不闻‘蹑蹻檐簦说赵王’之事?虞卿穿着草鞋,带着斗笠,以狂士态见赵王,赵王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大加赏赐。您一向以三寸之舌闻名,今何不各取所长,以仿古人?”

“妙!妙啊!”谯唤欣喜万分,他脑海中已形成了一个不仅保命,还可扬名的“妙计”。

次日,郑军围攻雒城,太守谯唤未作抵抗便迅速投降,而他本人则装出一副傲气凌人之态,被士兵押解至张君生大营之中。

“你肯降否?”张君生低头看着军阵图,语气随意。

谯唤先是“嗯嗯!”作出清嗓子的声音,见无人在意,他又发出一阵狂咳声,这才引得张君生抬头来看。

“汝见太守,为何如此无礼!”谯唤大声叫嚷!

“?”张君生愣了一下,这家伙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果然被吓到了”谯唤心中窃喜。

穆鸣锐淡淡开口:“为何不跪?”

“上邦之臣不跪下邦之将!”

此言一出,立即惹得周遭将领大声斥骂,令其跪下,甚至拔剑相要挟。而穆鸣锐则轻蔑一笑:“西川将亡,何谓上邦?”

“这……”谯唤语塞,但很快找到借口:“蜀地巍巍,是为上邦,中原平洼,是为下邦!”

张君生哧的一笑,要不是顾虑着威严,他早就想要开怀大笑了——这种**言论谁忍得住啊?

“那这位‘上邦之臣’,你到底降与不降啊?”张君生玩心大起。

谯唤夸张地挥动衣袖,满是一种做作之态:

“吾生为上邦臣,死为上邦鬼,岂可屈膝来投降上邦!”

张君生被他那明显离谱的行为逗得笑意满身,这家伙就差把“我是演的!”写在脑门上了。

“呀,那这位‘上邦之臣’是要作忠臣了呀!”

“正是!”

张君生向穆鸣锐快活地挤挤眼,穆鸣锐知晓意思,便强忍笑意命令到:

“来人!”

“在!”

“把这个‘上邦之臣’推出大帐,斩首示众!”

谯唤虽心中发怵,但此情节也在情理之中,于是他故意放声大笑,生怕张君生听不见,还拼着喉咙狂笑。

笑到大刀将要行刑际,声音瞬间凝固了——不对啊,正常剧本不应该是听到大笑,对方询问原因,自己再来一场慷慨激昂的大义讲说,对方就立刻起身来扶劝自己,自己再勉为其难答应呀!怎么都动刀了,也没见有人给自己台阶呢?

刀要落下来了!

“妈呀!别砍,我投降!我投降啊!”

谯唤彻底被吓惨了,他不顾自己所立的“人设”,哭求饶命。张君生这才递上台阶,饶其一命。

“太子殿下,”穆鸣锐借此考验:“您是如何判断此人非刚烈之士,实为沽名钓誉之辈的?”

“这家伙没做半分抵抗就大开城门,足见其色厉内荏,贪图美名。”张君生饮下一口凉茶。

“真不愧为太子殿下!”众将皆惊叹不已。

于是,大军继续南下,直取成都。左文的东路军本剩几十里便到,但却故意放慢行军速度,以候主军。不出所料,主力军近二十万大军围困成都,李环自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于是在祁氏兄弟的劝说下,决定出城投降。出降前一日,遣左相谷煜至郑军大营献上户籍册:

“蜀中十二郡九十八县,在籍户数六十八万户,人口三百六十万余口,山川险塞,关隘渡口,皆标注于舆图之中,现有兵马二十五万三千人,已全部解除武备,于成都外围三大营寨集结。府库金十二万两,银一百五十万两,铜钱四百万贯,蜀锦五万匹,米粮二百万石,草一百万束,如此皆标于籍册之中,伏惟天朝收编笑纳……”

“知道了。”穆鸣锐淡淡回应,令人收下籍册,准备受降。

次日,蜀中阴云密布,成都城门洞开,只见李环在重臣的搀扶下着赭色服,反绑双手,口衔玉璧,后以牛车拉着一口空棺,随车而行。蜀军解除武装,跪伏于道路两侧。

李环至张君生马前,双膝跪地匍匐叩首:“罪臣李环,抗拒天威,自取灭亡,今率阖城军民,衔璧舆榇,匍匐军门,谨献太上十二郡舆图籍,生死存亡,皆由天裁。”

张君生见此,立刻下马,快步上前,亲手解开绑绳,取出玉璧,扶起李环。先是下令焚毁棺木,然后声音亲切万分道:“今既归顺,便是我朝臣子,必保你宗庙安宁,性命无虞!”

至此,由先主李江入蜀算起,至李环投降郑朝截止,历时六十八年的李氏政权灭亡。郑军入城后,张榜安民,宣布赦免普通军民,人心大定。

然而,穆鸣锐入城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诛杀了祁氏兄弟,理由是“蒙骗君主,枉害忠良”。祁连、祁复兄弟至死,都在大呼“冤枉”,以所谓功臣自居。随后,张君生等人亲自为李凉立庙祭祀,以示尊崇。

西川仅有资中、江州未降,负隅顽抗。镇守两处的严从谦、高柏皆为李家门生,其中高柏被关渝视为杀父仇人,遂令其前往收复,但考虑到其李家门生身份,张君生便令关渝务必劝降。

江州无兵,关渝军得以迅速入城,大军直逼高柏家中,江州同僚们纷纷劝其归降,高柏严词拒绝:

“国家灭亡,举国皆降,如无一人死于国难,不亦辱乎?”遂自焚而亡。

关渝得知消息,也未阻拦,而是令人寻其焦尸,以铁鞭击打半日,放声哭喊,以报杀父之仇。然而此举极大违反了军令,故关渝自知有罪,将统军交给赵福里攻打资中,自己则负荆请罪,太子张君生对此不知如何处理,同时也为是否应就地赏赐军士而犯难,故写信奏报京城。半月后,张清梦下达旨意

『诏曰:

太子平蜀奏捷,朕心甚慰。将士用命,克定西南,此社稷之福也。然赏功之事,关乎国典,不可轻率。大军远征劳苦,朕岂不知?然功过须明,赏罚当俟凯旋归朝,集文武而议,方显朝廷重典。今即行犒赏,恐失权衡,着暂缓施行,待班师回京后,朕当亲定恩赏,以彰公允。

至若关渝之事,朕已详察。其父殉国于前,人子杀敌于后,忠烈之门,岂容轻诋?为父复仇,孝也;执戈御侮,忠也。既全忠孝,何罪之有?昔伍员覆楚,犹存孝义;云长斩良,未掩忠勇。今关渝负荆请罪,足见恪守臣节。着即赦其违令之过,录其战功,准以忠孝之后袭爵加恩,以励三军。

钦此。』

关渝得令大为动容,当即跪伏于地:“臣敢不肝脑涂地,以谢皇恩?”

资中

残阳如血,将资中城焦黑的断壁残垣涂抹上一层凄厉的橘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烟气味,城头象征严家的“严”字大旗早已被烈火吞噬,化作地上一摊灰烬。

郑军主帅赵福里立马于阵前,黑色的甲胄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他望着洞开的城门,以及城门下那个唯一站立的身影,眉头微蹙。城,已经破了。抵抗,已经停止了。他不理解,为何此人还要坚持。

严从谦站在城门洞的阴影与城外光亮的交界处,浑身浴血,衣襟破碎,数处伤口还在汩汩流淌着温热。他头发披散,脸上混杂着血污与烟尘,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亮得吓人。他手中那柄长剑已然崩口,却依旧被他死死握着,剑尖斜指地面,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力竭。

黑压压的郑军士兵如同铁壁,层层叠叠将他围在中心,兵刃的寒光刺眼,却无一人上前。他们看着这个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文人,眼神中带着一丝敬畏,更多的是不解。

赵福里驱马向前几步,声音沉浑,带着胜利者的宽容与劝诫:“严大人,成都已降,蜀国已亡。绝非大人之罪,你已尽忠,何必再做无谓的牺牲?放下兵器,我赵福里以性命担保,敬你忠勇,必以上宾之礼相待!”

严从谦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扫过眼前无尽的敌军,向着这片天地,向着眼前的万千敌军大声应答:

“成都虽降,唯吾不降!若欲过此城,便从我身上踏过去!”

声若惊雷,在死寂的战场上回荡,震得每一个郑军士兵心头一颤。

话音未落,他已不再等待回应。那具看似摇摇欲坠的身躯,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一头负伤的疯虎,手持残剑,决绝地、义无反顾地冲向黑压压的郑军之中

“来吧!郑狗!来吧!”

他嘶吼着,声音嘶哑却穿云裂石。

第一排的长矛瞬间刺穿了他的身体,但他前冲的势头竟未停止,残剑挥过,带起一溜血光。更多的兵刃从四面八方落下,砍在他的背上,肩上。他踉跄着,却依旧在向前,每一步都踏出一个血脚印,每一剑都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

没有章法,没有防守,只有最原始、最疯狂的进攻。他是在求死,却要用最壮烈的方式,为自己,也为整个蜀地政权划上句号的重点。

赵福里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周围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兵刃入肉的闷响,和那个男人直至生命尽头也未停息的、含混不清的怒吼:“来……吧……”

最终,他倒下了。

就倒在城门洞的正中央,身中数十创,面目全非,唯有一只手,仍死死攥着那柄残剑,指向城外。

郑军的洪流,在短暂的停滞後,终于缓缓蠕动,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敬畏地,从这位将军的遗体两旁绕行,如同黑色的潮水绕过一块倔强的礁石。

夕阳彻底沉下,夜幕降临,覆盖了城池,也覆盖了那具孤独却顶天立地的躯体。

资中,至此方算彻底陷落。

数月之后

京兆府的夜宴,灯火璀璨,笙歌盈耳。

郑帝张清梦高踞御座,面带一丝玩味的笑意,俯瞰着下方那位新近归降的蜀国旧主。酒过三巡,张清梦抬手,示意乐声暂歇,满殿目光顿时汇聚于御前。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席间的李环身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长乐公,”他特意顿了顿,让这个新赐的封号在寂静中回荡,“京城之乐,可比蜀中乎?”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视线都聚焦于那位身着郑朝服色、却难掩蜀地风仪的长乐公身上。

李环闻言,脸上并未显露丝毫窘迫或哀戚。他反而扬起脸,露出一个堪称明媚的笑容,他举起手中玉杯,向着御座方向一敬,嗓音清亮,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欢愉:

“京城酒甘,人美,安得不乐?”

这出乎意料的回应,让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郑国群臣见状,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有人拍案叫绝,有人指向李环,议论纷纷,皆叹服其“识时务”。

在一片喧笑中,段崇文捋须而起,他面向李环,笑容可掬,故作叹息:“可叹长乐公身边,却无郤正那般人物跟随提点,唉……”

段崇文的话音刚落,刚刚平息的哄笑声再度爆发,比之前更为响亮、更为肆意。这笑声如同鞭子,抽打在随李环一同投降、此刻正位列席末的蜀国旧臣身上。

他们个个面红耳赤,羞愤难当,或深深垂首,恨不得埋入地缝,或紧握双拳,指甲掐入掌心,却无人敢发一言。

而事件的中心,长乐公李环,依旧维持着那抹浅淡的笑容,仿佛周遭的一切嘲讽与羞愧都与他无关,只是指尖微微摩挲着温热的酒杯,目光掠过殿中华彩,不知落在了何处。

一旁的太子张君生感叹:

“人之无情,大抵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