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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沐风坐在自己那间副镇长办公室里。
桌上摊着几份文件，最上面那份是市里刚下来的——关于“规范矿产资源开发，促进乡镇经济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
红头文件，字字句句都正确，可落到实际，就是另一回事了。
窗外忽然传来汽车喇叭声。
林沐风起身走到窗边，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开进镇**院子。
车牌是市里的。
车门打开，下来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中等个，平头，穿着白衬衫黑裤子，腋下夹个公文包，走路腰板挺得笔直。
一看就是机关里出来的。
这人林沐风认识，不，准确说是知道——王振海，原市**办公室综合三科科长，现在是郑市长的心腹。
现在，他是青石镇新任镇长。
王振海站在院子里，四下看了看，眉头微微皱着，那表情就像城里人突然到了乡下，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党政办主任邢友宝小跑着迎出来，满脸堆笑说着什么。
王振海点点头，没太多表情，抬脚就往楼里走。
林沐风收回目光，坐回椅子上。
该来的总会来。
邢春年和李耐心的案子判得很快。
非法采矿、行贿受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数罪并罚，一个十五年，一个十二年。
消息传到镇上那天，不少老百姓在街上放鞭炮。
可林沐风知道，这案子到李耐心那儿就断了。
李耐心在法庭上把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说全是自己贪心，跟上面任何人没关系。
但能把他俩送进去，已经不容易了。
青石镇这个穷地方，突然就成了香饽饽。
市委那边，叶书记动作很快。
不能直接提拔林沐风——副科级才提了没多久，再提不符合规矩。
他指示凤城区委换了青石镇的**。
原来的陈向荣调去了区政协，明升暗降。
新来的书记叫赵永强，四十八岁，之前在区委组织部当常务副部长，是叶书记这条线上的人。
赵永强上任第一天，就把林沐风叫到办公室。
“沐风同志，叶书记让我带句话给你。”
赵永强关上门，说话很直接，“青石镇的石料厂，必须处理好；既要让它合法合规生产，为市里经济做贡献，又不能让它再变成某些人的钱袋子；这个度，你得把握好。”
林沐风点头：“赵书记，我明白。”
“你不明白。”
赵永强摆摆手，压低声音，“郑市长那边，空降个镇长过来，目的很明显——一是尽快把矿场的产权理顺，从盗挖变合法开采，保住三山陶瓷的原料；二是把以前的烂账捂死，不让人再往下挖。”
他盯着林沐风：“你这分管工业的副镇长，夹在中间，难处很大。但叶书记说了，这事你能办好。”
这是信任，也是压力。
林沐风从赵永强办公室出来，脑子就没停过。
几天后，镇党委会上，关于石料厂下一步怎么办，第一次交锋就来了。
会议室里，吊扇转得呼呼响。
赵永强主持会议，王振海坐在他旁边，林沐风坐在对面。
几个副镇长、委员都在。
“石料厂现在被查封，设备还在，工人还等着。”
赵永强开门见山，“市里的意思很明确，要尽快恢复生产，但要合法合规。今天咱们议一议，这厂子下一步到底怎么走。”
王振海第一个发言。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但很有力。
“我说说我的想法。青石镇这个钾长石矿，品质好，储量大，这是咱们的优势；但镇上要资金没资金，要技术没技术，要市场没市场，自己搞，不现实。”
他顿了顿，看了眼在场的人。
“我的意见是，引进有实力、有技术、有市场的企业来接手；市里的三山陶瓷，是咱们本地明星企业，每年需要大量钾长石原料；如果由三山陶瓷来投资开发，可以实现上下游一体化，降低成本，稳定供应；这对镇里、对企业、对市里经济发展，都是好事。”
话说得漂亮，可林沐风一听就知道里头的意思——这等于把矿场白菜价卖给三山陶瓷。
以前邢春年是偷偷卖原料给三山，现在是要光明正大把整个矿场送过去。
“王镇长说得有道理。”
分管财政的副镇长点头，“镇上确实没这个财力；要是三山陶瓷能来投资，能解决就业，也能增加税收。”
“我同意。”
另一个委员附和，“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干。”
王振海脸上露出笑意，看向赵永强：“赵书记，您看呢？”
赵永强没表态，目光转向林沐风：“沐风同志，你分管工业，说说你的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林沐风身上。
王振海也看过来，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林沐风放下手里的笔。
“王镇长的思路，是从尽快恢复生产的角度考虑，这没错；但我有些不同的想法。”
他坐直身体，语气平静但清晰。
“第一，这个矿是青石镇的资源，是全镇老百姓的财富；如果简单卖给一家企业，哪怕价格给得合理，也是一锤子买卖；矿挖完了，企业走了，镇上还剩什么？”
“第二，三山陶瓷以前通过非法渠道获取原料，成本极低；现在如果由他们独家开发，他们会不会凭借市场优势，压价收购，让镇里实际上得不到应有的收益？”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这会不会形成新的利益输送？邢春年、李耐心刚进去，教训就在眼前；我们不能让这个矿，再变成某些人的私人金库。”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王振海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沐风同志，你这话什么意思？引进正规企业投资开发，怎么就成了利益输送了？你这是对企业有偏见，还是对市里的决策有意见？”
“我对事不对人。”
林沐风迎上他的目光，“我的建议是，石料厂改制，由镇**投资持股。资金不够，可以向民间募集；青石镇老百姓，可以以资金入股，享受矿场发展的红利。”
他顿了顿，继续说具体方案。
“镇**作为资源所有者，持股不能低于百分之三十，确保有话语权。民间资本可以募集两个亿以上，占股超过一半，但决策权要归镇**；这样既解决了资金问题，又让老百姓真正受益，还能防止矿场被少数人控制。”
“两亿？”
王振海笑了，是那种带着讥讽的笑。
“沐风同志，你是真不了解情况；青石镇什么经济水平？全镇老百姓存款加起来有没有一个亿？还两亿，你上哪儿募去？”
“可以分阶段，可以找市里省里的投资机构……”
“那不就是招商引资吗？绕这么大圈子干什么？”
王振海打断他，“直接让三山陶瓷来投资，一步到位；他们有技术，有市场，有钱，马上就能开工，马上就能见效益；你那个方案，光募资就得半年，等搞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争了足足半小时。
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赵永强敲了敲桌子。
“这样吧，两个方案都再完善一下。下次会再议。”
散会后，王振海第一个起身离开，看都没看林沐风一眼。
林沐风坐在位子上没动。
他知道，这事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