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我的嫂子诶,这时候哪还有心思吃饭。”
赵振国摆摆手,也不客气,接过沈卫国递来的烟卷点上,深吸了一口才道。
“刚接到的通知,县里的领导要下来视察。
说是要看看咱们这儿的灾情到底咋样,实际上……那是来看看咱们的精神面貌。”
沈家俊心头一动,这所谓的精神面貌,怕是另有深意。
“那明儿个咱们怎么整?开会?”
“对,明天一大早全村开会。”
赵振国吐出一口浓烟,眉头皱成了川字。
“上面的意思是,咱们得表现出虽然有困难,但我们斗志昂扬,不需要国家救济的架势。”
“得让领导看到咱们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不能给公社丢脸。”
任桂花一听这话,那暴脾气瞬间就上来了,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摔。
“放屁!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
“明明大家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还要装作吃得饱穿得暖?”
“领导不下来看真的,看咱们演戏有啥子用?”
赵振国也是一脸无奈,双手一摊。
“嫂子,这话你在家里说说就行了。”
“这是**任务,必须表现出各级领导安排得当,饥荒没有影响大局。”
“要是谁敢在领导面前哭穷,那是给咱们大队抹黑,是要挨处分的!”
屋内一时有些沉默。
这种丧事喜办的套路,在这个时代并不罕见,甚至可以说是生存法则。
沈卫国磕了磕烟袋锅子,没说话,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沉重。
沈家俊在旁边冷眼旁观,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嘲讽。
这就是荒诞。
明明饿着肚子,还得高唱赞歌。
不过他不打算当那个出头鸟,只要这把火烧不到沈家身上,这戏台子爱怎么搭就怎么搭。
“行了,赵叔,这事儿我们知道了。明天去开会就是,肯定不给您添乱。”
赵振国感激地看了沈家俊一眼,这二娃子现在是越来越通透了。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空气中还带着湿漉漉的泥土腥气。
村里的大喇叭还没响,沈家俊就已经扛着铁锹站在了那片荒地上。
经过这些时日的开垦,这片原本杂草丛生的荒地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
黑褐色的土壤散发着勃勃生机。
蹲下身,抓起一把湿润的泥土用力捏碎,看着那细碎的土渣从指缝间滑落。
地差不多已经熟了,接下来,该撒种了。
日头爬到了正当空。
沈家俊把铁锹往肩上一扛,肚子里那阵咕咕叫声比村头的广播还要准时。
回到院里,洗去那一脸的土腥味,他往堂屋里一瞅。
“妈,我爸呢?这都晌午了,还不回来吃饭?”
任桂花正把那剩下的半盆鹿肉杂粮粥往桌上端,听见这话,手里的动作重了几分。
“还在村委会那个耗子洞里钻着呢!”
“一大清早就被叫去,到现在连个人影都看不着。”
“也不晓得那是公家的事还是玉皇大帝的事,饭都不晓得回来吃。”
话音还没落地,院门口的门帘子被人一把掀开。
沈卫国背着手走了进来,平日里挺得笔直的腰杆此刻看着有些佝偻,那张被风吹日晒成古铜色的脸上,褶子里都塞满了愁云惨雾。
沈家俊把筷子放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爸,咋样?上面又讲啥指示了?”
沈卫国没急着上桌,走到门后取下那顶破草帽挂好,这才长叹一口气,声音沙哑。
“能讲啥?上面那是嘴皮子一碰,下面的人就得跑断腿,还得把这一层皮给跑脱了。”
坐在一旁的沈家成捧着个大海碗,扒饭的动作停了下来。
那双憨厚呆滞的眼睛里写满了迷茫,显然是没听懂这弯弯绕绕的话外之音。
沈卫国端起面前的杂粮粥灌了一大口,也不嫌烫。
“市里的领导要下来检查,这消息刚确定。”
“镇上直接下了命令,不管家里有没有粮,都要做出能吃饱饭、还能吃好的表象来。”
“说是不能给**建设抹黑,不能让领导觉得咱们这一片是个烂摊子。”
任桂花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这不是胡闹嘛!”
“咱们就是因为缺粮,指望着市里能看在咱们这穷得叮当响的份上,拨点救济粮下来。”
“现在倒好,不仅不让哭穷,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咱们拿啥充?拿命充啊?”
吴菊香端着一碟子咸菜从灶房里走出来,听得也是一愣。
“爸,那……那这可咋整?”
“咱们村里除了咱们家因为之前存了点,加上这点野味还能见点荤腥,别家那都快要去啃树皮了。”
沈金凤这会儿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乖乖地搬了个小板凳缩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
沈家俊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
“办法肯定没有。这粮食又不是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长一茬,更变不出戏法来。”
“没粮食就是没粮食,神仙来了也难办。”
他心里其实也在犯嘀咕。
他接触过赵翔。
那小子虽然是个官二代,但为人处世极有分寸,也颇有教养。
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能教出那样儿子的赵书记,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只会搞**的糊涂蛋。
所以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依我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咱们有多大锅就下多少米,实打实地让领导看到咱们的困难,搞点粮食出来救命,总比搞那些虚头巴脑的面子工程强。”
“万一穿帮了,那才是真正的欺上瞒下。”
沈卫国把烟袋锅子往桌腿上磕了磕,一脸的无可奈何。
“我也是这个想法,咱们庄稼人,一是一二是二。”
“可这理儿咱们懂,上面的领导他不听啊!这就是压下来的大山,顶不住也得顶。”
正说着,院门外的黑风和闪电叫了两声。
赵振国那标志性的咳嗽声在门外响了起来,随后便是急匆匆的脚步声。
沈家俊眉毛一挑,嘴角勾起苦笑。
“赵叔这是把咱家当食堂了?还是说,又要开会?”
门帘掀开,赵振国那张脸比刚才的沈卫国还要难看,脑门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子,眼神躲闪,甚至都不敢正眼看桌上的饭菜。
“不……不开会了。这时候开会也变不出粮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赵振国搓着那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支支吾吾半天,最后下了好大的决心,目光定格在沈家俊身上,又转到沈卫国脸上。
“卫国,还有家俊啊,叔……叔这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我是想……想借你们家那点存粮用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