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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地下方那片区域的变化。
一夜之间,那些暗绿色的、肥厚扭曲的植物,似乎长得更加茂密、更加“精神”了。它们不再仅仅匍匐在地,许多藤蔓状的茎秆开始沿着低矮的土丘向上攀爬,叶片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一种油汪汪的、不健康的墨绿色光泽。而昨天还只是零星小水洼的泥浆地,范围明显扩大了,连成了一大片,浑浊的水面反射着惨淡的天光,像一块巨大的、化脓的疮口。
更让人心底发毛的是雾气。
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雾气,正从那些泥浆地和茂密的怪植物丛中缓缓升起,不是正常的晨雾,这雾气带着颜色,灰白中夹杂着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如同铁锈般的淡红,而且移动得很慢,很滞重,仿佛有生命般,正朝着我们所在的这片高地,极其缓慢地弥漫、包围过来。
雾气里,那股甜腻腐朽的气味更加明显了,即使站在高地上,也能隐约闻到。
“**……见鬼了……”斌子站起身,走到高地边缘,脸色铁青地看着下方正在合拢的雾墙,“这雾不对劲!”
老白也走了过来,眯着眼看了半晌,又蹲下身,抓起一把高地边缘干燥的土,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拧成了疙瘩:“土还是干的,但这味儿……已经开始往这边飘了。”
“斌子哥,还……还下去探路吗?”泥鳅哆嗦着问。
斌子看着那缓缓逼近的、颜色诡异的雾气,又看了看我们身后——巨石高地的另一侧,是更陡峭的、光秃秃的土崖,没什么植物,但也没路。
“下个屁!”斌子啐了一口,“这雾邪门,钻进去谁知道会碰上啥?保不齐直接迷在里面,或者被那些怪草缠住!”
“那怎么办?咱就在这儿等着被雾包了?”我也急了。这雾气看着就让人不舒服,天知道里面含了什么东西,吸多了会不会出事。
斌子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目光扫过高地上这几块巨大的岩石。石头很高,最大的一块有近两层楼那么高,表面风化得厉害,布满了裂缝和孔洞。
“上石头!”他猛地一指那块最高的巨石,“爬到顶上去!雾一时半会儿淹不到那么高!在上面看得远,说不定能找到出路!”
眼下看来,这是唯一的选择了。总不能坐以待毙。
我们立刻行动。老白和斌子先把依旧昏迷的黄爷和三娘用绳子小心地绑在自己背上,然后寻找岩石上可供攀爬的缝隙和凸起。我和泥鳅跟在后面帮忙托举。
岩石表面粗糙湿滑,爬起来很费劲。好在裂缝多,勉强能找到落脚和抓手的地方。我胸口有伤,动作不敢太大,爬得格外艰难,几次差点滑下去,全靠一股狠劲撑着。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陆续爬到了巨石顶端。顶端相对平坦,有几个天然的凹坑,像个小平台。我们把黄爷和三娘安顿在相对背风干燥的凹坑里。然后,几个人趴在岩石边缘,心惊胆战地向下望去。
此时,天色又亮了一些,但那灰白淡红的雾气也已经弥漫到了高地脚下,并且开始沿着岩石底部向上蔓延。雾气很浓,能见度极低,下方那片暗绿色的植被和泥浆地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能看到翻滚的、如同活物般的雾海。
站在巨石顶上,视野开阔了许多。我们极目远眺,试图辨认方向,寻找可能的生路。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彻底陷入了绝望。
目光所及,不仅仅是高地下方这一片。在我们来的方向(东北),以及我们原本打算前进的方向(南偏西),甚至左右两侧,凡是雾气稍薄、能隐约看到地貌轮廓的地方,几乎都呈现出一种相似的、病态的暗绿色调!或深或浅,或连成片,或星星点点,像一块巨大的、正在霉变腐烂的毯子,铺陈在原本土黄色的丘陵地带!
更远处,一些低矮山丘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但它们的颜色也显得异常深沉,仿佛被墨汁浸染过。空气中,那股甜腻腐朽的气味无处不在,即使在高处,也无法完全避开。
我们被困住了。困在了一片正在被诡异“污染”和“改变”的区域的中心!这片巨石高地,就像是茫茫腐化之海中的一个即将被淹没的孤岛!
“完了……全完了……”泥鳅一**瘫坐在岩石上,眼神涣散,喃喃道,“到处都是……咱们没地方跑了……”
斌子死死攥着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盯着远处那望不到头的、令人绝望的暗绿色,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却什么也吼不出来。
老白佝偻着背,看着脚下缓缓上升的雾气,又回头看看昏迷不醒的黄爷和三娘,脸上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但那平静底下,是更深的死寂。
我也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逃?往哪儿逃?这污染的范围,远超我们的想象!难道真如三娘所说,跑不掉的?
不!不能放弃!一定还有办法!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仔细地扫视周围。雾气在升腾,但速度并不算特别快。巨石很高,雾气一时半会儿还淹不到顶。我们还有一些时间。
东南方向,雾气似乎格外浓郁,那片区域的暗绿色也最深,隐隐有种令人心悸的波动传来,像是“污染”的核心或者源头。西南和西北方向,暗绿色相对淡一些,但地形看起来更复杂,有更多的沟壑和乱石,雾气也同样弥漫。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时,目光扫过正西偏北的方向——那是我们昨天来路稍微偏开一点的角度。
那里的景象,似乎有些不同!
雾气同样存在,但颜色似乎没有那么浓重的淡红,显得灰白一些。最关键的是,在那片区域的边缘,靠近更远处一道较高的山梁下方,我隐约看到了一小片……相对正常的土黄色!虽然面积很小,而且被雾气半遮半掩,看不太真切,但在一片暗绿色的腐化背景中,那一抹黄色显得格外扎眼!
不仅如此,在那片土黄色区域附近,我好像还看到了几处极其微弱的、规则的几何形状轮廓——像是低矮建筑的屋顶?还是巨大的岩石?距离太远,雾气遮挡,实在看不清。
“你们看那边!”我指着那个方向,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西边!山梁下面!好像有块地颜色不一样!好像……还有房子?”
斌子和老白立刻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眯起眼睛努力分辨。
“好像……是有点不一样……”斌子不确定地说,“**,太远了,又有雾,看不真亮。”
老白看了半晌,缓缓道:“颜色是浅些……但有没有路通过去,不好说。中间隔着的这片,”他指了指巨石高地和那片土黄色区域之间广袤的、被暗绿色和雾气笼罩的丘陵,“恐怕不好走。”
“再不好走也得走!”斌子猛地一拍岩石,“留在这儿就是等死!那地方颜色正常,说不定没被‘污染’,至少是个指望!”
他说的没错。那片土黄色区域,是我们视野范围内唯一一点异于腐化色彩的“净土”,哪怕只是个幻觉,我们也必须赌一把!
“收拾东西!等雾稍微散开点,能看清脚下就下去!”斌子下了命令,“朝着西边那个方向走!霍娃子,你眼神好,负责辨认方向!老白,泥鳅,照看好掌柜的和三娘!”
希望,如同狂风中的一点烛火,微弱,飘摇,却重新点燃了我们死寂的心。
我们检查了所剩无几的干粮和水,重新分配了一下。然后,趴在岩石边缘,焦急地等待着雾气的变化,等待着踏上那条可能通往生路,也可能通往更深深渊的未知旅途。
脚下的雾海,依旧在缓慢而执著地上升、翻涌。
时间,不多了。
等待,在煎熬中变得异常漫长。趴在高高的岩石边缘,眼睛死死盯着下方翻涌的、颜色诡异的雾海,以及远处那抹若隐若现的土黄色,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
雾气上升的速度比预想的要慢,但那股甜腻腐朽的气味却无孔不入,即使在高处,也丝丝缕缕地往鼻腔里钻,闻久了,脑袋都有些发晕发沉。脚下的岩石表面,开始凝结出一层细密冰冷的露珠,摸上去湿漉漉、粘糊糊的。
“不能等了,”斌子咬牙道,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灰白的天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能见度比刚才稍微好了一点点,“雾一时半会儿散不了,再耗下去,干粮和水撑不住,人也没力气了。趁着还能看清方向,下!”
我们再次检查了绑缚黄爷和三**绳子,确保牢固。老白和斌子深吸一口气,开始沿着上来时的路线,小心翼翼地向下攀爬。下去比上来更难,视线受阻,落脚点湿滑,还得时刻注意背上的重量。我和泥鳅跟在后面,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到一半时,雾气已经升到了腰间。灰白淡红的雾气象有实质的棉絮,缠绕在腿上、腰间,冰冷而滞重。能见度急剧下降,只能看到身前一两米的范围,再远就是一片模糊的、蠕动的灰红。脚下的岩石完全被雾气吞没,只能靠脚一点点试探,寻找裂缝和凸起。
“跟紧了!别掉队!”斌子的声音从下方雾气中传来,闷闷的,带着回音。
我紧紧跟着前面泥鳅模糊的背影,一只手抓着湿滑的岩缝,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胸口。那枚洪武通宝依旧沉寂,但贴着皮肤的地方,似乎比周围的雾气更冷一些,像一块小小的冰。
终于,脚踩到了实地——高地下方相对平坦的地面。但这里已经完全被雾气笼罩,头顶那块巨石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巨大黑影。四周白茫茫一片,唯有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更加浓郁、更加真切。
“方向!”斌子低吼一声。
我立刻凭记忆,指向我们刚才在石顶确定的西方偏北。但在这种完全失去参照物的浓雾里,所谓的“方向”变得极其脆弱和不可靠。
“走!一直往前!”斌子不再犹豫,打头迈开了步子。老白背着黄爷紧随其后,我扶着脚步虚浮的泥鳅走在中间,尽力跟上前面模糊的身影。
脚下的触感立刻告诉我环境的恶劣。地面不再是干燥坚硬的黄土,而是变得异常松软、泥泞,每踩一步,都发出“噗嗤”的闷响,鞋底立刻沾上一层黑乎乎的粘稠泥浆。昨天看到的那些暗绿色的、肥厚扭曲的植物,在浓雾中变成了影影绰绰的、蠕动的黑影,不时有湿滑冰冷的叶片扫过**的手腕和脚踝,带起一阵鸡皮疙瘩。
更可怕的是声音。浓雾似乎有某种吸收和扭曲声音的特性,我们的脚步声、喘息声、衣物摩擦声,都变得沉闷而短促,传不出多远就消失了。而在这片死寂的包裹中,从雾海深处,从那些暗绿色植物的方向,不时传来一些难以分辨的、细碎的声响:像是水滴落入粘稠液体的“滴答”声,像是无数细足在叶片上爬行的“沙沙”声,甚至……偶尔会有极其短暂、仿佛压抑着的、类似呜咽或叹息的微弱气音。
这些声音若有若无,当你凝神去听时,它又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这种未知的、潜伏在浓雾中的威胁,比直接看到怪物更让人心理崩溃。
泥鳅已经吓得快走不动路了,全靠我半拖半拽。斌子和老白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背负着人,走在这样的泥泞地里,体力消耗巨大。
“方向对吗?”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在浓雾中完全失去了时间感),斌子停下脚步,喘着粗气问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我停下,努力回忆和辨认。四周全是几乎一模一样的浓雾和隐约的扭曲植物黑影,头顶看不见天光,脚下是千篇一律的泥泞。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应该……对吧?”我的回答毫无底气。
就在这时,一直趴在老白背上昏睡的黄爷,忽然又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含糊的音节:“左……偏左……石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