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京城还在沉睡。
萧景玄一行人在城南十里外的农庄落脚。这里是他在京郊的秘密据点之一,外表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庄子,实则养着二十余名暗卫,负责传递消息和紧急接应。
庄主姓吴,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早年在军中当过斥候,后来负伤退役,被萧景玄收留。见萧景玄归来,吴庄主激动得眼圈发红,却不敢声张,只深深一揖,便将众人迎入内院。
“殿下受苦了。”吴庄主声音哽咽,“京中这几日都在传,说殿下在北疆遭了不测……”
“无妨。”萧景玄摆手,“京中情况如何?”
吴庄主压低声音:“太子那边动作频频。三日前,柔然使团进献了一株‘千年雪莲’,说是能延年益寿。陛下大喜,赏了柔然使团黄金千两。太子趁机进言,说要重赏北疆将士,实则想为赵德昌请功。”
“好个‘千年雪莲’。”萧景玄冷笑,“父皇如今一心求仙,这些方外之物最能打动他。太子倒是会投其所好。”
“还有,”吴庄主继续道,“泰王那边也不安分。前**府上夜宴,请了吏部、户部几位侍郎,还有太原王氏的家主。宴至深夜方散,具体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第二日朝会上,这几人都对太子提出的‘北疆赏银’之事颇为支持。”
沈青澜在一旁听着,心中微沉。太子与泰王表面上势同水火,但在对付萧景玄这件事上,似乎有某种默契。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都想将这位突然崭露头角的七皇子压下去。
“宫中呢?”萧景玄问。
“宫中……”吴庄主迟疑地看了沈青澜一眼,“沈姑娘离宫这些时日,尚宫局那边是玄七大人安排的人顶着,说是染了风寒,在房中静养。但前两日,太子妃身边的嬷嬷去尚宫局查账,差点撞破。幸而那丫头机灵,装病装得像,才蒙混过去。”
沈青澜心头一紧。她私自离宫,是杀头的大罪。若被太子妃抓住把柄,不仅自己性命难保,还会牵连萧景玄。
“殿下,”她起身,“我得尽快回宫。”
“不急。”萧景玄按住她的手,“天亮了再走。吴庄主,安排一下,让青澜以采办的名义回宫。”
“是。”吴庄主领命退下。
屋里只剩下萧景玄和沈青澜两人。烛火跳跃,映着两人疲惫却坚毅的面容。
“回宫之后,万事小心。”萧景玄看着她,“太子妃王氏是太原王氏嫡女,心机深沉。她若为难你,能忍则忍,一切等我入宫再说。”
“我明白。”沈青澜点头,“殿下打算何时入宫面圣?”
“明日早朝。”萧景玄眼中寒光一闪,“我要当众呈上赵德昌通敌的证据,打太子一个措手不及。”
“可陛下他……”沈青澜欲言又止。永和帝近年沉迷丹道,朝政多交由太子处置,明日早朝,皇帝未必会临朝。
“父皇明日一定会来。”萧景玄笃定道,“我离京前,留了后手。明日早朝,会有几位老臣联名上奏,请求陛下临朝听政,商议北疆军务。事关边关安定,父皇不会不理。”
沈青澜心中稍安,却又想到另一事:“陈将军那边……”
“已传讯给孙掌柜,让他好生照料。等明日朝会之后,我立刻派人接他进京。”萧景玄顿了顿,“青澜,回宫之后,你要做一件事。”
“殿下请吩咐。”
“暗中搜集当年科举案的卷宗。”萧景玄压低声音,“我怀疑,此案与太子有关。”
沈青澜浑身一震:“殿下是说……”
“你父亲沈文渊曾任太子太傅,后因科举泄题被贬。”萧景玄分析道,“时间点很蹊跷——那一年,太子第一次主持春闱,急需培植自己的势力。而你父亲为人刚正,不肯徇私。若说太子为了排除异己,构陷于他,并非没有可能。”
沈青澜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么多年,她一直相信父亲是清白的,却苦无证据。若真如萧景玄所言,太子便是沈家蒙冤的元凶!
“我会查。”她声音微颤,却异常坚定,“就算翻遍尚宫局的档案库,我也要找到线索。”
萧景玄握住她的手:“别急,慢慢来。此事牵连甚广,需从长计议。你只需留心搜集,不可打草惊蛇。”
“我明白。”
窗外传来鸡鸣,天快亮了。
吴庄主送来两套衣裳。萧景玄的是一袭玄色亲王常服,绣着四爪金龙,雍容华贵。沈青澜的则是尚宫局女官的青绿色宫装,朴素端庄。
两人各自换了衣裳,再出来时,已是天壤之别。
萧景玄头戴玉冠,腰悬玉佩,眉目间透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之气,哪有半分在荒漠中狼狈逃窜的模样?沈青澜梳起宫髻,插一支素银簪子,低眉顺目,又是那个谨小慎微的尚宫局女官。
“我送你到宫门外。”萧景玄道。
“不必。”沈青澜摇头,“殿下目标太大,若被人看见与我同行,恐生是非。吴庄主安排车马送我就好。”
萧景玄知她所言有理,却仍不放心:“玄七,你暗中护送,务必亲眼看着沈姑娘安全入宫。”
“是。”
马车早已备好,车上放着几筐新鲜瓜果,是尚宫局每日采办的物品。沈青澜坐进车里,掀开车帘,回望萧景玄。
晨光熹微,他立在庄门前,身姿挺拔如松。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中。
“保重。”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沈青澜点头,放下车帘。马车缓缓启动,驶向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
辰时初刻,沈青澜回到了尚宫局。
守门的太监见她从采办的马车上下来,堆着笑迎上来:“沈姑姑回来了?病可大好了?”
“劳公公挂心,好多了。”沈青澜塞过去一小块碎银,“这些时日,辛苦诸位照应。”
太监掂了掂银子,笑容更真诚了:“应该的,应该的。姑姑快进去歇着,这两日局里事务不多,您正好将养将养。”
沈青澜含笑点头,提着裙摆走进尚宫局。一路上遇到几个相熟的女官,都关切地问候她的“病情”,她一一应对,滴水不漏。
回到自己的住处——尚宫局后厢一间小小的耳房。屋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柜,窗台上摆着两盆兰草,是她从御花园折来养的,如今依然青翠。
关上门,沈青澜靠在门板上,长长舒了口气。
总算回来了。这一路生死奔波,恍如隔世。可看着这间熟悉的屋子,她又觉得,那些血雨腥风,那些大漠孤烟,都像是做了一场梦。
只有掌心因握缰绳磨出的茧子,肩背上还未完全消退的淤青,提醒她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换了身家常衣裳,打水梳洗。铜镜中映出一张清瘦的脸,眉眼间多了几分风霜,却也添了几分坚毅。
门外传来敲门声:“沈姑姑在吗?李尚宫请您过去。”
沈青澜心中一凛。李尚宫是尚宫局的主事,为人严谨,最重规矩。她“病”了这些时日,李尚宫派人来唤,怕是有所察觉。
整理好仪容,沈青澜来到前院正厅。李尚宫坐在上首,四十来岁的年纪,面容严肃,手中拿着一本账册。
“奴婢见过尚宫。”沈青澜福身行礼。
“起来吧。”李尚宫放下账册,打量着她,“听说你病了半个月,如今可大好了?”
“谢尚宫关心,已经无碍了。”
“无碍就好。”李尚宫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你是尚宫局最有才干的,掌着文书档案,本该尽心当差。可这半个月,你告病不出,局里积了不少事。”
沈青澜垂首:“是奴婢的过失,请尚宫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李尚宫话锋一转,“只是太子妃娘娘前日来查账,问起你,我说你病了。娘娘仁慈,赐了人参,让你好生养着。你既好了,便该去谢恩。”
沈青澜心中咯噔一下。太子妃果然注意到她了。
“是,奴婢这就去。”
“不急。”李尚宫又道,“太子妃此刻在御花园陪皇后赏花,你晚些时候再去。先把这些日子积压的文书处理了。”
她指了指桌上厚厚一摞卷宗:“这些是各宫用度的账目,需要核对归档。还有这些,”又指了指另一摞,“是历年科举的旧档,礼部送来要求整理封存的。你擅长文书,这些就交给你了。”
沈青澜看向那摞科举旧档,心头一跳。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正愁如何接触这些档案,李尚宫就送上门来了。
“奴婢遵命。”
抱着两摞卷宗回到房中,沈青澜关好门窗,迫不及待地翻开科举旧档。这些是近二十年的春闱档案,包括考生名册、试题、答卷、录取名单,以及……考官名录。
她快速翻找,终于在永和十五年的卷宗中,找到了父亲沈文渊的名字。那一年,父亲是副主考,主考是当时的礼部尚书,现已致仕的张文远。
卷宗记载得很简略:永和十五年春闱,试题泄露,多名考生作弊。经查,泄题者为副主考沈文渊,其动机是为子侄铺路。沈文渊革职查办,流放三千里,家产充公,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宫廷。
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沈青澜手指颤抖,继续往下翻。后面附着涉案考生的供词,以及“赃物”——几份提前写好的答卷,笔迹与父亲有七八分相似。
但沈青澜一眼就看出问题。父亲写字有个习惯,在“之”字的最后一笔,会微微上挑。而这些“赃物”上的字,虽刻意模仿,却少了那分神韵。
更重要的是,供词中提到的几个“受益考生”,她仔细查了名册,发现这些人后来大多默默无闻,只有一人考中进士,如今在工部任主事,名叫周文昌。
周文昌……这个名字,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沈青澜闭目回想。是了,前几日听小宫女们嚼舌根,说太子妃的远房表兄在工部当差,颇受重用,名字好像就是周文昌。
难道……
她心中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想。若周文昌真是太子妃的亲戚,那当年的科举案,会不会是太子为了提拔自己人,故意构陷父亲?
正思忖间,门外又传来敲门声:“沈姑姑,太子妃娘娘回宫了,传您过去。”
沈青澜连忙收起卷宗,整理衣衫。该来的,终究来了。
**
长春宫,太子妃王氏的寝殿。
沈青澜跪在殿中,垂首敛目。殿内熏着淡淡的百合香,太子妃斜倚在贵妃榻上,两个宫女正在为她捶腿。
“抬起头来。”太子妃声音慵懒。
沈青澜依言抬头,却不敢直视。眼角余光瞥见,太子妃约莫二十七八岁,容貌姣好,衣着华贵,满头珠翠,通身透着世家贵女的骄矜。
“听说你病了半个月,可好些了?”太子妃慢悠悠地问。
“谢娘娘关心,奴婢已无碍。”
“无碍就好。”太子妃坐起身,挥退宫女,“本宫查尚宫局的账目,发现几处纰漏,想问问你。你是管文书的,应当清楚。”
“娘娘请讲。”
“永和十五年的春闱开支,账上记的是三万两。可本宫核对礼部的存档,却是五万两。这两万两的差额,去哪儿了?”
沈青澜心中一惊。太子妃果然是有备而来。永和十五年,正是父亲涉案的那一年。这两万两的差额,恐怕就是构陷父亲的“赃银”。
“回娘娘,奴婢不知。”她镇定道,“永和十五年的旧档,奴婢今日才接手整理,尚未细看。”
“哦?”太子妃挑眉,“那你可要好好查查。这两万两不是小数目,若是被人贪墨了,可是杀头的大罪。”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本宫记得,那年春闱的副主考,好像姓沈?叫什么来着……”
“沈文渊。”沈青澜指甲掐进掌心,声音却平稳无波。
“对,沈文渊。”太子妃恍然,“听说他后来因泄题被流放了?家眷也没入宫廷为奴。真是可惜啊,好好的一个读书人,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
她走到沈青澜面前,俯身低语:“本宫还听说,沈文渊有个女儿,也在宫中为奴。你说,那姑娘若知道父亲是被冤枉的,该有多伤心啊?”
沈青澜浑身一颤,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但她知道,这是太子妃的试探。若她此时露出破绽,便是万劫不复。
“娘娘说笑了。”她抬起头,目光平静,“罪臣之女,能苟全性命已是天恩,岂敢妄议旧案?”
太子妃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你倒是个懂事的。起来吧。”
沈青澜起身,腿已跪得发麻。
“本宫今日叫你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托。”太子妃回到榻上,“过几日是皇后娘娘寿辰,本宫要准备寿礼。听说你擅书法,想让你抄一部《金刚经》,作为寿礼之一。你可能办到?”
“奴婢才疏学浅,恐污了娘**眼。”
“不必过谦。”太子妃摆手,“本宫看过你抄的公文,字很不错。就这样定了,三日后交来。用最好的金粟笺,要工工整整,不可有半点错漏。”
“是。”
“下去吧。”
沈青澜行礼退出,走出长春宫时,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太子妃今日之举,句句机锋。表面是让她抄经,实则是将她困在屋中,无法外出活动。而那两万两银子的旧账,更是赤裸裸的警告——她若敢轻举妄动,父亲“贪墨”的罪名,随时可能坐实。
回到尚宫局,天色已晚。沈青澜点起灯,铺开金粟笺,开始抄经。但她心中明白,太子妃不会这么简单放过她。这三日,必有后招。
果然,第二日一早,尚宫局就传出风声,说沈青澜被太子妃看中,要调去长春宫当差。李尚宫找她谈话,言语间多有试探,问她是否愿意。
沈青澜知道,这是太子妃要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若去了长春宫,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太子妃掌控之中,别说调查旧案,就是与萧景玄传递消息都难如登天。
“奴婢才疏学浅,恐难胜任长春宫的差事。”她婉拒道,“且尚宫局的文书档案繁杂,一时也离不开人。”
李尚宫深深看她一眼:“你可想清楚了?能在太子妃身边当差,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缘。”
“奴婢清楚,但更愿在尚宫局为娘娘们分忧。”
“也罢。”李尚宫不再勉强,“那你就安心当差吧。太子妃那边,本宫去说。”
沈青澜道谢退出,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太子妃既已盯上她,就不会轻易放手。今日拒了调令,明日必有别的招数。
果然,午后时分,太子妃身边的嬷嬷又来了,说是太子妃体恤她抄经辛苦,赏了一盒点心。沈青澜接过食盒,打开一看,是精致的桂花糕。但掀开最底层,却露出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有一行小字:“今夜子时,御花园假山。”
没有落款,但沈青澜认得那字迹——是萧景玄!
她心头一紧,连忙将字条吞入腹中。太子妃赏的点心,必然有人监视。若被发现字条,后果不堪设想。
看来,萧景玄已经知道她现在的处境,要冒险见她一面。
今夜子时,御花园假山。
她必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