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在芦苇荡中穿行了两日,终于在沂州地界靠了岸。李逵跳下船,付了船钱,背着装满馅饼的褡裢,大步流星往山里走。金海也悄悄下了船,嘱咐船夫在附近码头等候,自己则远远跟在后面。
沂州多山。时值深秋,山间林木斑斓,红的枫、黄的栎、绿的松,层层叠叠,如锦绣铺陈。山路蜿蜒,时而上坡,时而下坎,李逵却如履平地,走得分外快。金海有内力在身,勉强能跟上,却也不敢靠得太近,总隔着百余丈距离。
如此走了大半日,日头偏西时,前方山坳处现出一个小村落。十来户人家,土墙茅屋,散落在山坡上。村口有株老槐树,树下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
李逵脚步更快了,几乎是跑着进了村。金海隐在一处土坡后,远远观望。
村东头有间最破旧的茅屋,柴门半掩,屋前篱笆歪斜。李逵在门前停下,整理了一下衣衫,竟有些局促。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娘!娘!铁牛回来了!”声音里带着哽咽。
金海悄悄靠近,躲在屋后窗下。破窗纸漏着缝,能看见屋内情形。
屋里很暗,只靠门口透进些光。土炕上坐着个白发老妪,衣衫褴褛,双目浑浊无神,竟是瞎的。她听见声音,侧耳细听,枯瘦的手在空中摸索:“是……是铁牛?”
“是俺!是俺!”李逵扑通跪在炕前,抓住老**手,这铁塔般的汉子竟哭出声来,“娘,儿子不孝,这么多年才回来看您!”
老妪颤抖着手,摸上李逵的脸,从额头到下巴,仔仔细细:“是铁牛……是俺的铁牛……长壮了,长壮了……”她老泪纵横,“娘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着你了……”
母子俩抱头痛哭。金海在窗外看着,心中酸楚。这莽汉在梁山何等威风,在母亲面前却只是个归家的游子。
正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瘦削的中年汉子走进来,穿着打补丁的短褂,面色蜡黄,手里拎着个空酒壶。见李逵在,先是一愣,随即皱起眉头:“你咋回来了?”
李逵抬头,抹了把泪:“哥,俺来接娘去享福。”
那汉子——李逵的哥哥李达——把酒壶往桌上一顿,嗤笑道:“享福?你一个逃犯,自身难保,还接娘享福?别连累娘跟你一起掉脑袋!”
“哥!”李逵急了,“俺在梁山落草,如今也是头领,有吃有喝,不比在家里强?”
“梁山?土匪窝!”李达声音尖利,“你去做土匪,还有脸说!知不知道官府悬赏捉拿梁山贼寇?你回来,万一被邻舍看见,报官抓了你,连累咱家!”
李逵气得脸色铁青,却压着火:“哥,俺知道你辛苦。这些年俺托人捎回来的钱……”
“那几个铜板够干啥!”李达打断他,“娘眼睛瞎了,看病抓药不要钱?家里这几亩薄田,我一个人耕种,累死累活,收成还不够交租子的!你倒好,在外头逍遥快活!”
李逵咬牙,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足有五两重,放在桌上:“这些你先拿着。俺接娘走,往后每月捎钱回来。”
李达看见银子,眼睛亮了亮,语气却仍刻薄:“谁知道你这钱干不干净!土匪抢来的,俺可不敢要!”
“你!”李逵霍地站起,拳头握得咯咯响。
炕上的老妪急得直摆手:“别吵!别吵!达儿,铁牛回来是好事,你少说两句……”
李达哼了一声,抓起银子揣进怀里,转身出门,嘴里还嘟囔:“有本事别回来……”
屋内安静下来。李逵喘着粗气,半晌才平复。他蹲回炕前,声音柔和下来:“娘,别理他。跟俺走,俺背您去梁山,那儿有大夫,兴许能治好您的眼睛。天天有白面吃,有肉汤喝。”
老妪摇头:“铁牛,娘老了,走不动了。就在家里挺好……”
“走不动俺背您!”李逵急道,“娘,您就听儿子一回!您在这儿,哥他……他对您也不好,俺心里难受!”
窗外的金海看得清楚。李达方才进来,对瞎眼的老母一句问候没有,只顾着抱怨、要钱。这茅屋破败,老母衣衫单薄,炕上被褥也薄,想来平日没少受委屈。
老妪沉默良久,枯瘦的手摸着李逵粗硬的头发,终于点头:“好……好……娘跟你走。只要你别再丢下娘……”
“不会!再也不会!”李逵大喜,忙起身收拾。
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破衣烂衫,一个小包袱就装下了。李逵小心翼翼扶起老母,蹲下身:“娘,俺背您。”
老妪摸索着趴上儿子宽厚的背脊。李逵站起身,稳稳托住,像托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他走出茅屋,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破败的家。
金海悄悄跟在后面。他看着李逵背着母亲,每一步都走得稳当,遇到沟坎先自己探路,再小心迈过。那粗豪的汉子,此刻细心如女子。
“铁牛,累不累?放娘下来走走吧。”老妪在背上说。
“不累!娘您轻着呢!”李逵笑道,“您就安心待着,等到了山下,俺雇辆车。”
“雇车多费钱……”
“不费!儿子现在有钱!”李逵说着,脚步更快了些。
天色渐晚。李逵背着母亲走下山道,来到一处小镇。他找了间干净的客栈,要了间上房,又让伙计烧热水、做软和饭菜。
金海在对面小店住下,从窗口能看见李逵房间的灯火。他看见李逵亲自给母亲洗脚,小心翼翼地擦干,又扶她**歇息。夜里,李逵就睡在母亲床边的地上,守着。
第二日一早,李逵果真雇了辆驴车,铺了厚厚的被褥,让母亲坐上去。他自己不坐车,只在车旁走着,时不时问母亲渴不渴、饿不饿。
车夫是个老实庄稼汉,见李逵这般孝顺,也感慨:“客官真是孝子。老人家有福啊。”
李逵咧嘴笑:“俺娘苦了一辈子,该享福了。”
驴车走得慢,一日只行三四十里。李逵不急,沿途遇见集市,总要买些新鲜瓜果、软糯糕点给母亲。老妪眼睛虽瞎,却总要把吃的分给儿子:“铁牛,你也吃。”
“俺吃过了,娘您吃。”李逵总是这样回答。
金海一路远远跟着,心中感慨万千。这李逵在梁山是杀人不眨眼的黑旋风,在母亲面前却温顺如羔羊。谁说绿林好汉无情?这份赤子之心,比许多道貌岸然之辈强过百倍。
如此行了半日,已入沂岭深处。山路越发崎岖,驴车难行,李逵便又背起母亲,徒步翻山。
这日午后,日头正烈。李逵背着母亲走了两个时辰,汗如雨下。老妪心疼儿子,拍着他肩膀:“铁牛,歇会儿吧。娘也累了。”
李逵寻了处树荫,将母亲小心放下,让她靠着一块大青石。老妪喘着气,嘴唇干裂:“铁牛,娘渴得厉害。”
“娘您等着,俺这就去找水!”李逵解下水囊,摇了摇,空的。他左右看看,“前头应该有条山溪,俺去取水,很快回来!”
“小心些……”
“放心!”李逵提起板斧,快步往山林深处走去。
金海隐在不远处的灌木丛后,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
沂岭……老虎……李逵母亲遇害……
他猛地想起书中情节:正是李逵取水时,母亲被老虎所食!
难道悲惨的一幕真的要发生了吗?
金海浑身汗毛倒竖。他死死盯着李逵远去的背影,又看看靠在青石上歇息的老妪。山风穿过林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隐约有兽吼传来,听不真切。
要不要现身?要不要提醒?
金海心乱如麻。若此时现身,如何解释自己一路跟踪?李逵性子粗莽,万一误会自己图谋不轨,动起手来……可若不现身,万一老虎真的……
他咬牙,决定再等等。也许……也许这一世已经不同?毕竟自己暗中跟随,或许能改变什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约莫一刻钟,李逵还未回来。山林寂静得可怕,连鸟鸣都没有。老妪靠在青石上,似在打盹。
就在这时——
金海听见了。
那是一种低沉、浑厚的喘息声,从左侧密林深处传来。不是风,不是流水,是野兽的呼吸。沉重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
他的心跳骤停,缓缓转头。
密林阴影中,两点幽绿的光芒亮起,如鬼火般飘忽。接着,一个庞大的身影缓缓走出。
斑斓的毛皮在树影间若隐若现,粗壮的四肢踏在地上,悄无声息。那是一只吊睛白额猛虎,体型雄壮如牛,尾巴如钢鞭般缓缓摆动。它停在林缘,黄褐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青石边的老妪,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白獠牙,喉间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金海浑身冰凉,血液仿佛凝固了。
**,老虎!真的来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猛兽伏低身子,肌肉绷紧,做出扑击的姿态。而青石边的老妪浑然不觉,依旧闭目养神。
怎么办?怎么办?!
金海大脑一片空白。他虽然长期练习太祖拳法,又刚刚经历了二百日筑基,已经步入高手行列,可那是跟人打!面对这山林之王,别说动手,就是站出来都需要莫大勇气。老虎的利爪能开碑裂石,尖牙能咬断牛骨,自己这功夫……到底是不是真的管用啊!
他不由得心里打起鼓来,七上八下。
万万没想到,自己本来打算历练一番,可是…这第一次交手,竟是山中老虎。
后悔,无尽的后悔!
刚才就该现身!就该提醒李逵!哪怕被他误会、被他打骂,也好过现在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就在此时。
那老虎动了。它悄无声息地向前移动,每一步都谨慎而致命。距离老妪越来越近——三十丈、二十丈、十丈……
金海能看清老虎身上每一道斑纹,能闻到风中传来的腥臊气味。他的手在颤抖,腿在发软,冷汗浸透衣衫。
老虎在五丈外停下,后腿微屈,蓄力——
马上就要做最后一击,李逵老娘马上就要命丧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