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穗儿 第98章 波澜

秋意一层深过一层,山野间的绿意渐渐褪去,换上了斑斓的秋装。

山坡上的杨树叶子黄了,柞树叶红了,一簇簇、一片片,像是打翻了画匠的调色盘。

田埂边的野菊花开了,淡紫的、鹅黄的小花,在带着凉意的秋风里轻轻摇曳。

地里的晚玉米秆子还绿着,沉甸甸的棒子预示着今年能有个好收成。

可这日渐丰盈的秋色,却没能让金川村的人心也跟着踏实下来。倒像是被这渐起的秋风搅动了,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看不真切的涟漪。

事情还得从拾穗儿上次从旗里回来说起。

那日她一进村,脸上就带着掩不住的光彩,站在村头老槐树下那块磨盘上,声音清亮地告诉大家:旗里新能源办公室的周主任,看了他们的方案直说好,过些日子就要派专家下来实地考察!

这消息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池塘,顿时激起了千层浪。

那些天,村里家家户户,茶余饭后说的都是这事。

男人们聚在一起,比划着那“大风车”该有多高多大;

女人们纳着鞋底,憧憬着夜里雪亮的电灯下,能做更多针线活;

连孩子们都在坡上跑着,争论哪块地方摆那“亮板子”最得劲。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地里的庄稼都快收完了,山梁上那条通往外头的金川路,除了偶尔过辆拉粮食的拖拉机,始终没见着考察队小汽车的影儿。

人心啊,经不起等待。起初火炭似的热乎劲儿,慢慢凉了下来,一些别样的心思,就像雨后的蘑菇,悄没声地从角落里钻了出来。

村西头那个刘二柱,是村里出了名的闲汉。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成家,平日里东家蹭顿饭,西家帮个闲工,真要他下力气的时候,总找借口躲开。

前阵子村里修路,他就没怎么出过整工。这天傍晚,他又蹲在村口那棵老槐树凸起的老树根上,嘴里叼着根旱烟袋,眯缝着眼,看着几个从地里回来的老辈人凑过来歇脚。

“啧,”他吐出一口浓白的烟圈,那烟圈在暮色里慢悠悠地散开,“老叔老哥几个,咱可别是空欢喜一场哟。”

一个正捶着腰的老汉抬起头:“二柱,你又听见啥风声了?”

刘二柱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嗓门,那声音却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指望那风婆婆和日头爷发善心给咱电?我咋寻思着这么玄乎呢!那风是咱能使得动的?今儿个刮得呼呼的,明儿个可能就屁都没有!那日头更别说,赶上连阴天,十天半个月不见个脸,咱全村就跟着摸黑?”

他撇撇嘴,“陈阳那后生,是喝过墨水,可那书本上的道理,跟咱这土里刨食的营生,它是一码事吗?别是画了个大饼,哄着咱们玩呢!拾穗儿那丫头,心气是高,可到底是年轻,让人家上头几句话一说,就晕头转向了。咱村这家底,刚见着点亮,可经不起胡折腾啊!”

他这话,像是一颗小石子,丢进了几个老人本就有些晃荡的心里。

张老耿蹲在一旁,闷着头吧嗒烟,眉头锁成了疙瘩。李老栓叹了口气,没言语。

这还不算完。没两日,更邪乎的话就传开了。有人煞有介事地说,那亮晶晶的板子(他们管光伏板叫这个)有“影射”,看不见摸不着,可伤人哩,久了让人睡不着觉,还掉头发。

还有人说,那大风车呼呼一转,坏了咱金川村祖上传下来的风水脉,惊了山神土地,往后怕是庄稼不长、六畜不宁!

这些话,像带着毒的藤蔓,悄悄在村里蔓延。拾穗儿明显感觉出不对劲了。

前天她去张婶家,想商量组织人手先把规划建光伏板的荒坡清理出来,张婶眼神躲躲闪闪,只说儿媳妇身子不爽利,家里忙,抽不出空。

昨天碰见李大叔,她刚提起考察的事,李大叔就重重叹了口气,摆摆手,嘟囔着“再说吧,再说吧”,转身走了。

那种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隔开的感觉,让拾穗儿心里又堵又闷,像压了块湿漉漉的石头。

这天晚上,她端着给陈阳熬好的草药,推开东厢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陈阳正趴在炕桌上,就着一盏如豆的煤油灯,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着画着,旁边还摊着几本厚厚的书。

灯光昏黄,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也映出他额角细密的汗珠——他的腿伤到底还没好利索,白天又撑着去后山看了一趟地形。

“陈阳,”拾穗儿把温热的药碗放在炕沿上,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和委屈,“村里……村里的那些闲话,你听见了吧?”

陈阳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

灯光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看向拾穗儿的眼睛,却清澈而镇定。

他放下笔,温和地说:“听到一些。穗儿,别往心里去。乡亲们不是不信咱们,他们是心里没底,怕空欢喜一场,怕再吃亏。将心比心,这很正常。”

“可他们说的那叫什么话?什么影射,什么坏风水……根本是没边没影的事!”

拾穗儿有些激动,这些日子积压的焦虑和委屈涌了上来,眼圈微微发红。

“正因为是没边没影的事,说不清道不明,人才更容易害怕。”

陈阳的声音不高,却像沉稳的磐石,“人嘛,怕的都是自己不明白的东西。咱们要做的,不是去怪他们,也不是光是自己生气,得想办法,用他们听得懂的话,把这‘不明白’变成‘明白’。”

他顿了顿,看着拾穗儿的眼睛,语气更加恳切,“穗儿,你是村长,是大家的主心骨。越是这种时候,你越得稳当。你的心定了,大伙儿的心才能定下来。”

陈阳这番话,像一股清冽的山泉,缓缓流过拾穗儿焦灼的心田。

她看着眼前这个老同学,想起大学时他在辩论会上侃侃而谈的样子,再看看如今在这昏暗的煤油灯下,拖着未愈伤腿、忍受着流言蜚语却依然沉静如水的他,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滚烫。

那点委屈和焦虑,竟奇异地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

“我懂了。”

拾穗儿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眼神里重新透出那种下定决心的光,“不能干等着考察队来。咱们得先把自己村里的事捋清楚,把大伙儿的心拢到一处。明天,咱就开全村大会!你把这里头的门道,掰开了揉碎了,好好给大家讲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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