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奶奶的行动力是惊人的。赵经理的“现场解答会”过去不到两天,消息就像秋天的蒲公英,借着风,悄无声息却精准地飘进了老街每一户人家的门缝里、饭桌上、闲聊中。一种焦灼不安的情绪在蔓延,取代了往日慢悠悠的烟火气。
于是,在一个天色阴沉、秋风渐起的傍晚,老街中段那块相对宽敞的空地——平时老人们下棋、孩子们追逐的地方——自然而然地成了临时的“议事广场”。王奶奶搬来了自家的小方凳,赵奶奶提来了暖水瓶和搪瓷缸,老吴默默地从店里搬出了几条长凳。没有通知,没有组织,但陆陆续续地,老街的住户们像溪流汇入浅滩般,从各自的小院里、店铺中走了出来,聚拢过来。男人们大多沉默地抽着烟,女人们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忧虑和不确定。就连周扬、林晚、林星晚、陈烁、叶知微这些“年轻一辈”也悉数到场,站在人群边缘,神情严肃。
王奶奶站上一个小板凳,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但腰板挺得笔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街坊邻居们!今天把大家叫来,不为别的,就为前几天那帮人来说的事!他们要拆了我们这条老街!大家伙儿说说,我们能答应吗?!”
人群顿时像炸开了锅。
“不答应!凭什么拆我们祖祖辈辈住的地方!”一位脾气火爆的老爷子率先吼道。
“就是!给再多的钱有什么用?没了这老房子老邻居,搬去那水泥盒子里有什么意思!”
“我在这生,在这长,死也要死在这儿!”几位老人情绪激动,眼圈泛红。
然而,嘈杂声中,也开始夹杂着一些不同的、犹豫的声音。
“可是…王奶奶,人家给的补偿条件…确实不差啊。”五金店的老张搓着手,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见了,“我家小子要结婚,正愁新房首付…这置换的房子,位置听说还行…”
旁边开小卖部的李婶也小声附和:“是啊,我这店生意也就那样,要是能拿笔补偿款,还能帮衬一下城里的闺女…”
“而且…赵经理不是说了吗,这是大势所趋,胳膊拧不过大腿啊…硬扛着,到时候强制执行,不是更难看?”一个中年男人低声嘟囔,引来了几声无奈的叹息。
支持坚守和考虑妥协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争论逐渐升级。从对老街的感情,到对补偿方案的利弊分析,再到对未来的担忧和恐惧…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激动,甚至有人因为观点不同而面红耳赤地争吵起来。往日和睦的邻里关系,在这巨大的外部压力下,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空地上乱哄哄的,像一锅即将煮沸的粥。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争吵声,老人的叹息声,混杂在萧瑟的秋风里,构成一幅令人心焦的画面。
沈照野也来了。他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靠着一棵老槐树的树干,沉默地听着。起初,他还能保持一种观察者的冷静,试图去感知和分析这复杂的群体情绪波动。但渐渐地,当争吵声变得越来越尖锐,当那些因利益和恐惧而产生的对立情绪像尖锐的冰锥一样刺破空气时,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不再是模糊的感觉,而是清晰的画面和声音,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昏暗的客厅,灯光摇晃。 母亲的声音尖利而绝望,带着哭腔:“……搬?你说得轻巧!工作怎么办?孩子上学怎么办?这房子是我们一点一滴攒出来的!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父亲烦躁地挥手,将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刺耳的碎裂声。 他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妇人之见!鼠目寸光!留在这种破地方有什么前途?单位这次分房是最后的机会!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的将来!”
“为了我好?你们问过我的想法吗?!” 少年时的沈照野蜷缩在门缝后的阴影里,内心无声地呐喊,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看着母亲跌坐在椅子上掩面哭泣,看着父亲焦躁地来回踱步,摔门而出。
无休止的争吵,循环往复。 “现实”与“情感”,“未来”与“过去”,像两把钝刀,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反复切割,将所谓的“家”割得支离破碎。最终,一切归于死寂,只剩下搬家公司卡车引擎的轰鸣,和母亲红肿双眼里的空洞。
那种无能为力的旁观感,那种被巨大力量裹挟、即将失去唯一熟悉世界的恐惧,那种亲密关系在现实压力下脆弱的撕裂感…… 与眼前老街坊们的争吵场景高度重合,瞬间击穿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周围喧闹的声音仿佛被无限放大,又扭曲成模糊不清的、与记忆中父母争吵声混杂在一起的噪音,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耳膜和神经。他感觉胸口被巨石压住,闷得喘不过气,指尖冰凉,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份依托于小铺和这些新朋友才慢慢积攒起来的、微薄的安全感和平静,在这似曾相识的、更具冲击力的“撕裂感”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瞬间崩塌。
他猛地直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像逃离洪水猛兽一样,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片喧哗之地,甚至撞到了一个人也浑然不觉。他快步冲回“随光小铺”,推开店门,熟悉的旧书墨香扑面而来,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和眩晕。他没有开灯,在昏暗中径直穿过店铺,沿着狭窄的楼梯,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上了阁楼。
“砰”的一声闷响,阁楼的门被紧紧关上,也将楼下隐约传来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争吵声隔绝在外。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无力地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个在修复古籍时沉稳专注、在朋友聚会时虽沉默却柔和的沈照野消失了,此刻的他,仿佛灵魂被抽离,又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躲在门后阴影里,听着父母无休止争吵、内心充满无助、恐惧和巨大悲伤的少年。
过了不知多久,阁楼窗户传来细微的响动。一道姜黄色的身影灵巧地钻了进来,是阿满。它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光,直接捕捉到了蜷缩在门边的沈照野那紊乱不堪的“气息”。
「喂!蠢仆人!你怎么了?」 阿满的意念不再是以往的嫌弃或吐槽,而是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和严肃,直接传入沈照野混乱的脑海。「你的‘场’乱得像被狗啃过的毛线团!那些两脚兽吵架,至于把你吓成这样?」
沈照野没有抬头,但阿满的意念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沉浸其中的痛苦泡沫。
「……不是……不只是吵架……」 沈照野的意念断断续续,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将那些翻涌而出的童年记忆碎片——昏暗的灯光、刺耳的碎裂声、绝望的哭泣、冰冷的离别——模糊地传递了过去。
阿满沉默了片刻,它走到沈照野身边,没有再用脑袋蹭他,而是用带着倒刺的舌头,用力地舔了一下他冰凉的手背,带着些许刺痛感。
「哼!原来是陈年旧伤被勾起来了。」 阿满的意念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嗤笑,但语气却缓和了些,「愚蠢!那些都是过去式了!你现在是‘随光小铺’的老板,是本大爷钦点的仆人!这片地盘,还有外面那群吵吵嚷嚷的笨蛋,都跟你绑在一起!你以为躲在这里瑟瑟发抖,就能改变什么?」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阿满的意念带着一丝怒其不争,「当年那个破‘家’散了,你无能为力。但现在呢?这条老街,这个铺子,还有那群把你当依靠的笨蛋,不就是你新的‘窝’吗?敌人还没打上门,你自己先垮了,像什么话!」
沈照野的身体猛地一震。阿满尖锐却直指核心的话语,像一道强光,穿透了他被恐惧和悲伤笼罩的思绪。新的…窝?
他缓缓地抬起头,黑暗中,能看到阿满蹲坐在他面前,尾巴盘在身边,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像两盏小小的灯笼,坚定地注视着他。
「……我……害怕重蹈覆辙……」 沈照野的意念微弱,却终于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
「呸!」 阿满不屑地甩了甩尾巴,「覆辙?你以为历史是会简单重复的蠢货吗?你有本大爷在!有外面那群虽然笨但还算有用的两脚兽在!更重要的是,你现在不是那个只能躲在门后的小屁孩了!你修得了破书,就镇不住这点场面?」
阿满的话,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自我封闭的硬壳。是啊,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他有需要守护的地方,有关心他的人,还有……这只嘴巴毒辣却始终在身边的猫。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丝刺痛,却也带来了一丝清醒。颤抖渐渐平息。他伸出手,这次稳稳地放在了阿满的头上,轻轻揉了揉。
「……谢谢。」
「哼!少肉麻!赶紧振作起来,本大爷的罐头库存可不能因为这种破事受影响!」 阿满别扭地扭开头,但意念里的嫌弃已经变成了惯常的傲娇。
阁楼里重归寂静,但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死寂。窗外风声依旧,楼下的争论或许还未停歇。但在这小小的避难所里,一场源自过去的风暴,在一场跨越物种的、别扭却有效的沟通中,渐渐平息。
沈照野知道,他不能一直躲在这里。老街的命运,需要他去面对,和那些将他视为“家人”的同伴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