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铺子晴时有猫 第一百三十八章:老吴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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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的尾巴,像一块拧不干又舍不得丢的湿抹布,拖拖拉拉地赖在万象城上空。空气里那股子霉腐气淡了些,但湿意依旧,阳光偶尔挣扎着穿透云层,也显得有气无力,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随光小铺”里,午后的时光流淌得格外缓慢。沈照野正对着一把黄铜文具尺发愁。尺子品相尚可,但边缘一处因磕碰而微微卷曲,影响了平直度。这种细微的变形,用常规工具矫正极易留下痕迹,需要极其精巧的手法和耐心。

他正凝神琢磨,店门上的铜铃轻轻一响。抬头看去,是老吴。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步履比前些时日稳健了许多,只是右腿迈步时,仍能看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他手里没拿什么东西,空着手,像是寻常串门。

“吴伯。”沈照野起身招呼。

老吴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目光已落在柜台那把铜尺上。“这东西,不好弄吧?”他声音不高,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

沈照野点头:“边缘卷了,力道不好掌握。”

老吴没说话,走近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深浅皱纹的手。他没有直接去碰尺子,而是先用手掌轻轻拂过尺面,感受着金属的微凉与平滑,指尖在那卷曲处附近悬停片刻,像是在测量一种无形的弧度。然后,他从自己工装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牛皮卷。展开,里面是几把造型奇特、打磨得锃亮的木柄钝头工具,有圆的,有扁的,材质似铜非铜,闪着暗沉的光泽。

“用这个试试。”老吴递过一把头部圆润如卵石的工具,“贴着卷边底下,用暗劲,一点点顶。别用榔头敲。”

沈照野接过工具,入手沉甸甸的,手感异常温润。他依言而行,将钝头抵在卷曲的铜皮下缘,屏住呼吸,用腕力极其缓慢地施加压力。只听一声极其细微的“咯”声,卷曲的边缘竟真的被顶回了几分,且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可见的压痕。

老吴在一旁静静看着,偶尔出声指点一二:“劲道再绵些…对,像揉面,不是撬杠。”他的指点简洁至极,却总能切中要害。

阿满原本在窗台上揣着手打盹,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跳下柜台,凑过来好奇地嗅了嗅老吴放在台上的那套古怪工具,又用爪子扒拉了一下,被老吴轻轻拍开:“老伙计,别乱动。”阿满不满地“喵”了一声,甩甩尾巴,跳上书架高处,居高临下地监视起来。

尺子修好,沈照野道谢。老吴只是摇摇头,收起工具,目光又扫向书架一角那本因受潮而封面起泡脱落的《营造法式》。他没问,直接走过去,拿起书,手指轻轻捻了捻起泡的封面皮子。

“这皮子,得先软化,再熨平。不能用胶,得用老法子,鱼鳔胶兑点明矾水,一点点渗进去压实在。”他边说,边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个更小的布包,里面是几片干硬的鱼鳔和一小包粉末。“现在年轻人,图快,都用化学胶,时间一长,脆得很,还伤纸。”

沈照野没插话,只是默默去后面小厨房烧了热水,兑了温水,看老吴如何将鱼鳔泡软、熬煮、过滤,调出那碗略带腥气却异常清透的胶液。两人就在柜台边,一个仔细涂抹,一个用光滑的卵石小心碾压,配合默契,几乎无需言语。

修复封面的时候,老吴的话匣子似乎打开了一丝缝隙。他摩挲着那本讲古建筑的书,慢悠悠地说:“年轻那会儿,也跟着师傅学过几天木匠活。后来搞勘探,满山跑,用不上了。但这手艺,就像刻在骨头里,忘不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膝盖,“这人啊,跟木头一样,伤了疤,就得慢慢养,顺着纹理来,急不得。”

沈照野默默听着,将压平的书页用重物镇好。他知道,老吴这不只是在说手艺,也是在说他自己,或许,也是在宽慰前段时间因试训受挫而有些低沉的陈烁,虽然那小子今天不在。

夕阳西下,橘色的光晕透过玻璃窗,将柜台和两个埋头劳作的身影拉长。老吴又顺手修好了一个抽屉卡死的榫卯,给一把锁芯生锈的老铜锁上了油。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这不是在帮忙,而是在进行一种自然的呼吸。

临走时,老吴洗了手,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和胶渍。沈照野包好一罐今年新下的龙井,塞到他手里。“吴伯,茶叶。”

老吴没推辞,接过,掂了掂,脸上露出一点极淡的笑意:“好,正好配我那儿新做的绿豆糕。”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店里:“这地方,挺好。有活气儿。”

送走老吴,小铺里恢复了宁静。阿满从书架上跳下来,在新修好的抽屉边蹭了蹭,又去闻了闻那本《营造法式》,封面平整如新,只留下淡淡的鱼鳔胶和木头的气息。它甩甩尾巴,意念里嘀咕:

「哼,这老两脚兽手艺还不赖。比那个只会修破书的仆人强点…唔,勉强强点吧。」

沈照野站在柜台前,看着那把恢复平直的铜尺,那本封面妥帖的古籍,还有那个顺滑无比的抽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老吴带来的、属于旧木、鱼胶和岁月沉淀的味道。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刻意的感谢,一切都在这一下午沉默的协作里,完成了最踏实的交流与酬答。

有些情分,就像老吴那套钝头工具,不显锋芒,却能在最关键处,用最温和的力道,抚平生活的褶皱。而这份源于手艺与理解的宁静,或许正是这小铺,最能抵御外界潮湿与喧嚣的根基。

沈照野把铜尺举到灯影里,映出一条笔直的金线,像替黄昏划了道安静的渡口。他忽然想起老吴方才站的位置——阳光斜斜切过门槛,把老人佝偻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边,像一块被岁月反复摩挲的榫头,依旧严丝合缝地卡在世界松动的角落。那画面在胸口发烫,他忍不住把尺沿轻轻贴上自己的掌心,凉意顺着掌纹爬进血脉,仿佛悄悄接过一份无言的盟约。

阿满跳上柜台,尾巴扫过他的手腕,猫瞳里晃着一点余晖。沈照野低声笑,用尺身挠了挠它的下巴,像在确认彼此仍被同一段时光豢养。窗外,最后一抹云被风撕开,漏出淡金色的天幕,潮湿的霉味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桂花香,从远处工地围挡外的野树飘来,带着泥土与锯末的腥甜。

他把铜尺、古籍、抽屉依次摆好,像给三位沉默的客人留座。灯罩里钨丝轻响,像老吴临走时拍他肩头的回声——“有活气儿”。那三个字此刻在胸腔里落地生根,长出细小的温热,沿着血管爬满指尖。沈照野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半扇窗,让风带着市声与花香一起灌进来;柜台上的纸页被掀动,哗啦啦像一群白鸽振翅。他忽然明白,所谓抵御潮湿的根基,并不是紧闭门窗,而是允许一切气息进来,再用手心的温度,把它们慢慢酿成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