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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天的潮气,像一块拧不干的厚布,沉甸甸地裹着万象城老街。雨水时疏时密,总也不肯爽利地停歇,只在青石板上积起一汪汪浑浊,映着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空气里沤着隔夜的馊味,混着老木头受潮后散出的淡淡霉腐气,吸进肺里,都觉着黏腻。
“随光小铺”里,光线晦暗。沈照野坐在柜台后,就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修复一册受潮严重的《山海经注疏》。他的动作比往日更缓,镊尖拈起一片几乎与衬纸黏连的残页,需得用极缓的力道,屏着呼吸,方能将其剥离。阿满蜷在窗台干燥的一角,姜黄色的皮毛在湿气里也失了往日的蓬松,它百无聊赖地**爪子,琥珀色的眼瞳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帘,意念里满是烦躁:「这鬼天气,连耗子都懒得出来,无趣得紧。」
门上的铜铃哑着嗓子响了一声。周扬推门进来,带进一股湿凉的风。他今日有些异样,没穿那件沾满面粉与奶油的围裙,只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肩头被雨星子洇湿了深色的一块。他脸上那惯常的、仿佛刚从烤箱里端出来的热烘烘的笑意,也熄了火,只余下些沉静的灰烬。
他没像往常那样高声大气地打招呼,只沉默地走到柜台前,在高脚凳上坐下,身子微微佝偂着,右手下意识地、反复揉搓着右边的膝盖骨。那揉搓带着点劲道,仿佛要碾碎藏在骨头缝里的什么酸胀。
“老沈,讨杯热茶喝。”他声音有些沙,像被这梅雨沤坏了嗓子。
沈照野抬眼,目光在他微蹙的眉心和**膝盖的手上停留一瞬,没多问,只放下镊子,转身从里间提出那个肚腹滚圆的粗陶茶壶。“雨天潮气重,喝点热的。”他边说边撮茶叶,沸水冲下,一股醇厚带着霉陈气的白雾升腾起来。
周扬双手捧过沈照野推过来的白瓷杯,温热的暖意顺着掌心脉络,一点点化开些僵直。他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汤,喉结滚动,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目光胶着在窗外迷蒙的雨幕里,空茫而遥远。
店里一时只剩下雨水敲打瓦檐的单调声响。这寂静,不同于平日的安宁,倒像一张湿透的牛皮,紧绷绷地蒙在人心上。
“这腿,”周扬忽然开口,声音不高,“比老寒腿还准。一到这天气,里头就跟有针扎似的,提醒你,这儿有过一道旧疤。”
沈照野擦拭工具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伤到筋骨是这样,看着没事,阴雨天就找上门。”语气平淡,像是陈述一个常见的事实。
周扬扯了扯嘴角:“年轻那会儿,也是这么个天。省队集训,雨下得睁不开眼,跑道滑得像抹了油。练折返跑,冲刺那一下,脚底打了滑,膝盖骨结结实实磕在道牙子上。”他顿了顿,“当时只觉得火辣辣的疼,爬起来,吐掉嘴里的泥水,接着跑。教练吼着‘没事!挺住!’自己也觉着,是条汉子。”
沈照野安静地听着,将一枚修补好的书页轻轻压平。他没有插话,只是适时地将周扬见底的茶杯续上热水。
“后来才知道,里头有块小骨头,裂了。没长周正,就那么歪着愈合了。”周扬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久远了的疲惫,“像墙基歪了一寸,面上看不出来,可每逢地动,裂痕就先从那儿绽开。”
“伤到根本,是难办。”沈照野接话,目光落在自己正在修复的古籍上,那脆弱的纸页,何尝不似人体的经络。
周扬深深看了沈照野一眼,仿佛找到了能听懂的人:“是啊……队医说,不影响。教练说,心气足就能扛过去。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起跳,发力,那一下‘蹬’出去的力道,就是泄了气。以前能摸到篮筐上沿,后来,连板都碰得勉强。那点微妙的差别,外人看不出来,可在我这儿,就是天堑。”
他不再揉膝盖了,双手捧着茶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不甘心啊,咬着牙练,比别人都狠。汗水混着雨水,流进眼睛里,涩得生疼。可身体这东西,不跟你讲道理。”
“硬撑不是办法。”沈照野言简意赅,他修复过太多强行修补反而加速毁灭的物件,深知顺势而为的道理。
“后来……”周扬顿了顿,目光从遥远的回忆里收回来,落在自己那双如今布满烫伤、面粉渍和细碎疤痕的大手上,“后来就打了报告,退了。没吵没闹,安静得像这雨声。”
沈照野沉默片刻,缓缓道:“换条路走,也能走出个样子。”他环视这小铺,意有所指。
周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的阴霾似乎散了些:“有时候想想,当个体育老师也不错。至少能让那帮半大孩子少摔几个跟头。告诉他们,怎么跑得快,也得学会怎么跑得久。”
“能帮到人,就好。”沈照野点头。
雨声渐密,哗啦啦地。小铺里光影黯淡,两人的对话却像灯下的剪影,轮廓清晰。
阿满不知何时从窗台跃下,悄无声息地走到周扬脚边,不像平日那般高傲,只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他沾着泥点的裤腿。
周扬怔了一下,弯下腰,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摸阿满的脑袋,语气恢复了平日几分豁达:“嗨,陈芝麻烂谷子,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他仰头将杯中残茶饮尽。
起身时,他挺直了腰板,对沈照野道:“走了!回去发面!明天给你们烤个新花样,去去这满世界的霉气!”
“路上滑,当心点。”沈照野颔首,目送他推开店门,身影投入绵密的雨帘中。
店内重归寂静。沈照野收回目光,看向窗外如织的雨丝。他低头,继续修复手中的古籍,动作依旧轻柔而专注。
阿满跳回窗台,甩了甩尾巴上的水珠,意念里悠悠飘过一句:
「哼,一个闷葫芦,一个话痨子,倒是能聊到一块去。这雨,下得……还算应景。」
檐水不绝,敲着长长的、湿漉漉的余韵。那缕普洱的霉陈气,与旧纸墨香混合,沉淀出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奇特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