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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体育训练中心的室内篮球馆,空旷得能吞噬一切细微的声响,只剩下篮球撞击地板的“砰砰”声、球鞋与枫木地板摩擦的尖啸,以及陈烁自己那越来越响、几乎要撞破胸腔的心跳声。惨白的顶灯将场地照得无所遁形,每一滴汗水落地的痕迹都清晰可见。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汗水的咸腥,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竞争压力。
陈烁穿着背后印着临时编号“07”的试训背心,站在边线外,感觉手心里的汗湿漉漉、滑腻腻的,几乎要握不住拳。他不停地做着深呼吸,试图压下那股从胃里翻涌上来的紧张。之前的立定跳远、折返跑、障碍运球,他发挥得不错,甚至引来了省队助理教练赞许的目光。但这并没有让他放松,反而像给即将到来的风暴积攒了更多的压力——他不能辜负这份期待。
“下一组!陈烁,李猛,王涛,张海,赵峰!上场!”助理教练吹响哨子,声音在空旷的馆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来了。真正的考验。五对五全场对抗。和一群同样肌肉贲张、眼神里燃烧着渴望与凶狠的竞争对手真刀**地拼抢。看台高处,那几位决定着他们命运的省队教练,如同法官般端坐着,手中的笔和评估表就是生杀予夺的权杖。
哨声像刀片一样划破空气。比赛开始。
起初,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汹涌的肾上腺素如同最猛烈的燃料,点燃了陈烁全身的细胞。他像一头被释放的猎豹,凭借爆炸性的启动速度和不知疲倦的奔跑,连续两次抢断后一条龙快攻上篮得分,动作流畅,气势如虹!一次防守中,他甚至硬生生顶住了对方那名身高近两米、壮硕如牛的中锋的背身单打,虽然被撞得龇牙咧嘴,却成功造成了对方的进攻犯规!
“好球!07号!保持住!”场边传来熟悉的、洪亮如钟的喝彩声。
是周扬!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没穿那身标志性的、总带着面包香气的休闲装,而是套了件略显陈旧的运动外套,双手叉腰站在场边,眼神锐利得像他当年在职业赛场上厮杀时一样。看到周扬,陈烁心里莫名一稳,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斗志更加昂扬。他又一次积极协防,成功干扰了对方的传球。
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发生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一次他持球突破,利用速度甩开防守人,面对空篮,他习惯性地起跳,准备来个轻松的打板进球。然而,就在他出手的瞬间,或许是起跳高度判断稍有偏差,或许是手指发力那一下过于想追求完美——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篮球竟然直接砸在了篮筐前沿,弹飞老高!
一个离谱的空篮不进!
场边瞬间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惊讶和幸灾乐祸的低笑。虽然很快消失,但像针一样,精准地刺穿了陈烁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堡垒。
完了。
这个念头像病毒一样瞬间侵蚀了他的大脑。心跳骤然失控,从激励的战鼓变成了逃命的乱钟,咚咚咚地撞击着他的耳膜,震得他眼前都有些发花。汗水不再是热血的证明,而是冰冷的、彰显他怯懦的证据,不断流进眼睛,又涩又疼。刚才还轻盈有力的双腿,此刻像灌满了铅,每一次折返跑都沉重得如同在泥沼中跋涉。
“陈烁!回防!快!”场上临时指派的队长焦急地大喊。
他听到了,身体却像生了锈的机器,反应慢了半拍。一次简单的界外球战术,队友将球发到他手中,他本该顺势传给切入的队友,却在对方防守队员象征性的伸手干扰下,慌乱中将球直接传出了边线!
“哎!”教练席方向传来一声清晰的叹息。
陈烁的头埋得更低了,他不敢看周扬,不敢看教练,甚至不敢看队友。他开始在场上“消失”,害怕接球,害怕做动作,只会漫无目的地奔跑,像一个游离在比赛之外的幽灵。上半场那个生龙活虎的07号,在下半场彻底迷失了。
中场休息的哨声如同特赦令。陈烁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到场边,抓起一瓶水,拧了好几下才拧开,仰头猛灌,水流顺着下巴淌湿了背心,他也浑然不觉。他用毛巾死死盖住脸,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只想把自己藏起来。失败的耻辱感和对自己表现的愤怒,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烁子。”周扬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没有想象中的暴怒或失望,平静得让人心慌。
陈烁闷哼一声,没动。
“怂了?”周扬在他旁边的塑料凳上坐下,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撞了他一下。
“谁怂了!”陈烁猛地扯下毛巾,眼睛通红,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我就是…就是手滑了一下!后面…后面是没活动开!”他试图用愤怒掩盖心虚。
“放屁。”周扬毫不客气地戳穿他,递过来一根剥好的能量棒,“心跳快得跟拖拉机飙到一百八似的吧?脑子里是不是一团乱麻,光想着‘投不进怎么办’、‘传失误多丢人’、‘教练会不会把我刷下去’?”
陈烁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周扬说的每一个字,都像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恐惧。
“我告诉你,”周扬压低了声音,指了指看台,“上面坐着的那些老家伙,还有场上跟你对位的那几个老油条,他们谁没经历过这种时候?第一次见大场面,十个有九个腿软。区别就是,有的人被这口气憋死了,从此一蹶不振;有的人,把这口憋屈气咽下去,转化成下一回合玩命防守、抢篮板的动力!”
陈烁沉默地嚼着能量棒,甜腻的味道稍微压下了喉咙里的苦涩。他偷偷抬眼看了看周扬,发现对方眼神里没有鄙夷,反而有一种“我懂”的了然。
“技术层面,你今天上半场已经证明了你够格。”周扬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拼的不是技术,是这里!”他用力点了点陈烁的左胸口,“把你平时在野球场跟老子抢篮板那股混不吝的劲儿拿出来!忘了这是试训,就当是跟老街口那帮老球痞打坝坝球,输了请喝汽水的那种!”
周扬的话像一盆掺着冰块的冷水,浇得陈烁一个激灵,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试图在下半场重整旗鼓,但身体的僵硬和思维的滞涩并非瞬间就能解除。一次关键的防守回合,他被对手一个简单的假动作完全骗过,失位严重,眼睁睁看着对方轻松投篮命中。他懊恼地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最终,试训在一种压抑和遗憾的气氛中结束。陈烁的数据统计表,上半场的光鲜和下半场的惨淡形成了刺眼的断层。他低着头,以最快的速度冲完澡,换好衣服,几乎是逃离了那个让他倍感屈辱的训练馆。
周扬在馆外的大树下等他,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递给他一瓶冰镇矿泉水。“还行,没哭鼻子,算条汉子。”
陈烁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接过水猛灌几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憋闷。他试图用惯常的插科打诨掩饰失落:“周老师,你今天怎么舍得抛下‘甜心坊’的刘薇姐,跑来这地方吃灰?不怕薇姐怪你不去帮忙揉面团啊?”
周扬笑骂着踹了他一脚:“少跟老子贫!你以为我是你?见着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老子是你体育老师!这种关键时刻不来看你,难道真去跟烤箱谈恋爱?”他揽过陈烁的肩膀,用力晃了晃,“走!化悲愤为食量,老子请你吃顿好的,堵住你这张破嘴!”
回程的公交车上,陈烁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霓虹闪烁,人流如织,世界依旧喧嚣,而他的内心却一片冰凉。那条通往梦想的独木桥,原来如此狭窄湿滑,而他心魔化作的阴影,就盘踞在桥中央,对着他狰狞冷笑。
失败的感觉如此真切,像冰冷的潮水淹没头顶。但奇怪的是,在无尽的沮丧深处,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不服输的火苗,开始悄然窜动。
他忽然转过头,对旁边闭目养神的周扬说:“周老师。”
“嗯?”
“下次,”陈烁盯着车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味道,“下次要是还跟今天这么怂,我…我请你吃冰棍!老街口那家最贵的,随便你挑!吃到你拉肚子为止!”
周扬睁开眼,斜睨着他,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行啊,小子。这话老子记下了。不过,我可等着吃你庆祝出线的冰棍,而不是安慰奖。”
陈烁没再说话,只是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根冰棍,他绝不能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