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你亲自负责了十多天的审讯工作,而我,已经非常负责任地从头到尾地把审讯的录像看过一遍了,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不动如山地坐在白鸟对面的菅野向对面的人抛出问题。
“——发现石冢丸二是个满嘴胡话的混球?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他就是第二名劫匪,百分之百,只不过他的同伙把一切都卷跑了,我们这才没办法在他身边找到证据。没有凶器,没有其它作案工具,更没有抢来的那些钱。
但他一定就是另一名劫匪!”
“我可不像你这般肯定。”菅野拿出自己的手机,给白鸟放了一小段儿视频,就是那段儿石冢丸二在白鸟的高压逼供下求饶的视频,看完之后,白鸟面色不改,但原本和颜悦色的菅野的态度倒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收起了笑容,冷冰冰地道,“如果你是法官,在看到这一段视频后会对这起案子产生怎样的看法?”
“这算什么,你这是在审我?”白鸟抬起头来,质问菅野道,“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走吧,把半藤叫进来。”
“——看来你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白鸟,假如这段录像被放在了法庭上,你就死定了,我的意思是,不止是这个案子要因为这段视频完蛋,就连你也会跟着一起完蛋。辩方律师会提出警方在审讯过程中存在逼供的行为,公民裁判员只会同情这个家伙,哪怕他就是穷凶极恶的劫匪。
三名职业法官和六名普通公民裁判员,你觉得在这段视频放在他们手上之后,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判断?”
白鸟没有吭声,或许他也知道审讯流程存在问题。
不,光是“问题”两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当前的这种险恶的情况了。
“你和我一样是特考组出身,我本不想在你面前强调法律……《刑事诉讼法》第319条第一项,‘如果被告人的自白不是自愿作出的,则该自白不得作为证据使用’——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用我来告诉你吧?你告诉我,你觉得嫌疑人在这种状态下做出的自供到底有没有法律效力!”
白鸟吸了吸鼻子,最后竟然笑了出来:“这不是刑讯逼供,菅野,这充其量只是高压审讯,高压并不代表犯法。你也在警队里呆过这么多年了,甚至在丸暴干过一段时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国家的司法情况——我们这个国家极度依赖‘自白供词’,我们国家不存在‘审前律师在场权’,我们国家可以利用‘另案’拘留嫌疑人二十天之久……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给我放的这一段录像本就不应该存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法律并没有规定我们在审讯时需要全程录像。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录下这些影像吗?就是因为我希望以后每天都能看到这个**在我面前低下头的样子!
所以告诉我,菅野,你来告诉我,无论是法官,还是公民裁判员,亦或是新闻媒体——就连辩护律师都不知道录像是否真正存在,我这能叫刑讯逼供吗?”
遗憾的是,白鸟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精确无误的。
无论是对“刑事实务实例”的解释,还是对现状的分析,全都毫无偏差。
(注:刑事实务实例就是指司法实务中[特别是侦查、起诉、审判过程]常见的惯例、操作流程或处理方式,换句话说就是[司法圈的默认做法]或者说[过去这么干,现在也继续这么干])
(另注:由于本书的时间线始于二零一四年,这个时候,日本还没有出台“可视化审讯”制度,所以白鸟并没有说错,在那个时候,日本警方在审讯犯人时可以不用全程录像,也无需旁听人证)
真不愧是特考组出身的……
菅野被气笑了:“什么意思?所以说你明知这是刑讯逼供,还要坚持把这件案子送检?我猜刈谷雅治得到的只是书面的自供吧?他应该根本不知道这段审讯录像的存在吧?”
白鸟没吭声,算是默认。
菅野用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天哪……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我抓到了一个穷凶极恶的劫匪。”白鸟毫无愧意地说道,“无论你说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劫匪!”菅野朝着白鸟吼道,“你们除了自供还有什么直接证据吗?没了!你们没抓到来田武雄,你们没办法让他指认他的同伙,你们没找到劫匪用来作案的枪支,你们也没找到劫匪劫来的钱——除了石冢丸二和来田武雄关系亲近,案发前一晚有可能在一起,不存在不在场证明以外,你们什么都没有!”
“所以呢?你想说明什么?”白鸟问道,“你能证明他不是劫匪吗?你想证明他不是劫匪吗?”白鸟顿了顿,换了个更直白的问法,“——还是直说吧,你会把你手中的这段录像交给法庭甚至是那个辩护律师吗?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些东西,但我知道,如果你把这些东西交给了不该交给的人,你就背叛了整个警队,你害的不只是我,所有参加了搜查本部的警察都会因为你一个人蒙上污点,就不说警队的整体形象会因为你变得怎么样了……
还有你的那个检察官朋友,你觉得他能置身事外吗?”
“你想拿这些事儿绑架我?”在无语至极的情况下,菅野再一次笑了,“你觉得这对我来说有什么影响?你觉得就算没出这事儿,我在警视厅的人缘就很好吗?说句实在话吧,白鸟,我压根儿不在乎你们,就算你们明天被踢出警视厅,我也没有一点儿感觉,因为总会有新人上来顶掉我们的,我只希望他们能做的比我们好……”
“我知道,你不喜欢任何人,你觉得他们都没你聪明,没你高傲,没你有资本称呼自己为‘真正的警察’。但我也知道你爱警队,你爱这身警服,我不觉得你能干出会给这身警服抹黑的事情……”
菅野立刻站起身来:“你可以看我敢不敢。”
“——你真的打算为了一个**毁了几十个人的前途,为警队抹上一层洗不掉的污点吗?”
菅野回过头来:“你一直在强调石冢有罪,我真的不理解,白鸟,你到底是怎么确定他有罪的?难道说他劫持押运车那会儿你就在现场?亲眼看见他对人开枪了?他顶多就是嫌疑犯,在你们做实之前他也只能是嫌疑犯!
呵,可能是我离你们太远了,可能是我被‘流放’到特命系的时间太久了,已经跟不上警队的潮流了——你们现在是不知道什么叫‘疑罪从无’了对吗?你们在审讯室的那个黑箱里搞什么我不在乎,如果你没办法证明人有罪,那他就是无罪的。也许石冢确实是另一名劫匪,那你也得放他走,没有第二条路。
如果你们靠不正当的手段把人做进监狱,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明白吗?六六年的袴田事件,九零年的足利事件,九七年的东电OL事件,零三年的志布志事件……你应该明白这套系统一旦失控会变成怎样的灾难!”
白鸟的身体不自然地拧了拧,也许是因为他坐太久了,有些累了。
菅野也是等他开口之后才意识到这是因为他想到了令他感到不快的往事。
“……如果你真的从头到尾把审讯录像看了一遍,那你应该知道在审讯的第十二天,我为了攻破他的心理防线翻了石冢丸二的‘旧账’……氏田静奈,能岛幸子,宇藤瞳……这些当初遭遇石冢毒手的可怜女孩儿……他口口声声跟我说他对此感到后悔,也为此承担了责任,蹲了号子,赎了罪,他自己也害怕面对此事,对吧?”
菅野点了点头:“你想说什么?”
“很遗憾,他压根儿没有悔过。”白鸟往椅背上一靠,安然地仰视菅野道,“当天审讯结束,我们准备离场,他突然叫住了我……由于审讯已经结束,我没有再录制视频,所以这一幕你没有看到——猜猜看他对我说了什么?”
“什么?”
“‘白鸟警官,你不久之前给我看了那些女孩儿照片,问我害不害怕,在你眼里,我当时被吓到了对吧?但是告诉你,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甚至一点也不在乎她们现在的处境。你用这件事情逼我是没办法让我开口的,放弃吧。’
这是他的原话。
于是我问他‘你给那些女孩儿带来了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恐怖阴影,你就一点都没有在反省吗?’
‘——要是你一不小心踩到了掉在地上的玩具,你会反省吗?’
这是他的原话。”
白鸟顿了顿,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都在警队呆了多久了?菅野?你也知道刑警存在直觉这种说法,有的时候还准的可怕……”白鸟撇起嘴唇,“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个**就是第二名劫匪。而我使出浑身解数也要让他伏法。”
菅野犹豫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开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