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城的喧嚣与酒香被远远抛在身后。
师徒二人一羊,循着山势蜿蜒而上,渐渐远离了人烟稠密处。
夜色如同巨大的墨色绒毯,温柔地覆盖了层叠的山峦。
一轮皎洁的圆月悬于中天,清冷的月辉洒落。
将蜿蜒的山道、嶙峋的怪石、以及远处如镜般倒映着月轮的醉仙湖面,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纱。
山风徐来,带着白日阳光残留的暖意,裹挟着草木的清芬,吹散了最后一丝酒肆的浊气,沁人心脾。
云逍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坳。
这里地势开阔平坦,脚下是厚实柔软的草甸,几块巨大的青黑色山石错落分布,如同天然的屏风。
前方视野极佳,醉仙湖的万顷波光与远处灯火阑珊的醉仙城尽收眼底。
他随手一挥。
袖里乾坤微动。
那张温润的灵木躺椅,那方古朴的矮几,甚至那只盛着半坛极品“百年醉仙酿”头窖的墨玉酒坛,都如同变戏法般出现在月光下的草甸上。
小七早已熟练地摊开四肢,占据了矮几旁一块被月光晒得微温的平坦岩石,耷拉着眼皮。
喉咙里滚着代表“此地尚可,灵气凑合”的咕噜声,准备进入它永恒的“假寐”状态。
云逍斜倚在躺椅中,姿态慵懒闲适。
他拍开墨玉酒坛的泥封,浓郁到化不开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山风草木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醉人芬芳。
他执起一只温润的白玉斗,舀起琥珀色的琼浆,对着天边明月,浅浅啜饮。
月光流淌在他微敞的青衫上,勾勒出清俊的轮廓,散落的发丝随风轻拂,如同画中谪仙临凡。
叶倾仙盘膝坐在稍远处一块光滑的岩石上。
面前,白玉花盆中的空冥花嫩芽在月华下微微摇曳,顶端那点银芒如同缩小的星辰,散发着稳定而柔和的空间涟漪。
她双手结印,心神沉凝。
《归墟蕴灵篇》的力量如同温顺而坚韧的溪流,在经脉中无声流淌。
白日里瀑布下领悟的御剑真意,与空冥花带来的空间感悟,如同两股清泉,在识海中缓缓交融、沉淀。
那柄沉重的无名黑剑,此刻正静静地悬停在她身前三尺之地的月光中。
剑身不再有霜白寒气,却透着一股内敛的沉稳与灵动,仿佛与她呼吸相连。
她引导着一丝精纯的虚空之力,小心翼翼地注入花盆中的嫩芽。
感受着那微弱生命脉动的回应,也梳理着自身灵力在空间涟漪下的圆融流转。
修炼,恢复,感悟。
山风拂过草甸,带来沙沙的轻响。
虫鸣不知何时已悄然响起,如同细碎的银铃,点缀着月夜的宁静。
一切都显得如此平和、静谧。
除了……
矮几旁,那块被小七占据的岩石上。
那原本规律而低沉的咕噜声,不知何时……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起初只是细微的变化。
小七那耷拉着的脑袋,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情愿地……抬了抬。
浑浊的老眼掀开一条缝隙,不再是惯常的慵懒与嫌弃。
而是……直勾勾地,盯住了矮几上那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墨玉酒坛。
月光下,琥珀色的酒液在坛口微微荡漾,折射出醉人的光晕。
浓郁到极致的醇香,如同无形的钩子,丝丝缕缕地钻进它湿漉漉的鼻子里。
“哼哧……”
一声带着明显迟疑的、试探性的响鼻。
喉咙里的咕噜声停顿了一瞬,随即变成了一种低沉而短促的、带着某种……挣扎意味的咕噜。
它似乎想强行扭开头,继续它的“假寐大业”。
但那颗灰白的脑袋,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朝着酒坛的方向挪动。
鼻翼翕动的幅度明显加大。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坛酒,眼神里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它招牌式的、深入骨髓的嫌弃,仿佛在看什么污秽之物。
但在这嫌弃深处,又分明涌动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如同老饕见到稀世珍馐般的……渴望?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它那张毛茸茸的羊脸上激烈交锋。
嫌弃最终似乎……落了下风。
它喉咙里的咕噜声变得急促起来,带着一丝焦躁和不耐烦,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云逍仿佛未觉。
他依旧对着明月,慢条斯理地啜饮着玉斗中的佳酿,姿态闲适。
小七终于按捺不住了。
它极其不满地、重重地哼了一声,如同闷雷。
然后,它慢吞吞地、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蠕动着身体,从岩石上滑了下来。
四蹄拖沓,一步三晃地踱到矮几旁,在距离云逍躺椅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云逍手中的玉斗,以及矮几上那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墨玉酒坛。
它不再发出咕噜声,只是用那双充满了人性化复杂情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云逍。
眼神里,嫌弃依旧,但那渴望……已经快要溢出来了。
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极其隐蔽的、近乎谄媚的……讨好?
云逍终于侧过脸,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颜。
深邃的眼眸垂下,平淡无波地瞥了脚边这头一反常态的老山羊一眼。
那眼神,仿佛洞悉了它内心所有的挣扎与渴望。
小七被这眼神看得脖子一缩,下意识地想扭开头,但目光触及那坛酒,又硬生生止住了。
喉咙里滚出一声代表“本大爷赏脸,你看着办”的低沉咕噜,带着一丝强撑的傲慢。
云逍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弧度快得如同错觉。
他没有说话,只是随手拿起矮几上另一只空置的、同样温润的白玉斗。
修长的手指执起墨玉酒坛,琥珀色的酒液带着醉人的浓香,汩汩注入玉斗之中,直至八分满。
然后,他手腕微倾。
那盛满了百年佳酿的白玉斗,被轻轻放在了小七面前冰凉柔软的草甸上。
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荡漾,醇香四溢。
小七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圆。
嫌弃?
那是什么?
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却又带着一丝强装镇定的缓慢,将脑袋凑了过去。
湿漉漉的鼻子在酒液上方贪婪地、深深地嗅了一口。
喉咙里滚出一声满足到极点的、悠长的咕噜。
然后,它伸出粗糙的、带着倒刺的舌头,极其小心地、试探性地舔了一下玉斗边缘的酒液。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随即,那浑浊的老眼猛地一亮。
仿佛沉睡的火山被瞬间点燃。
它不再犹豫,整个脑袋都埋了下去,粗糙的舌头卷起玉斗中的酒液。
发出“哧溜哧溜”的、极其不雅却无比满足的啜饮声。
速度越来越快。
一斗百年醉仙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见底。
当最后一滴琥珀色的酒液被它卷入口中,小七猛地抬起头。
灰白的胡须上沾满了晶莹的酒滴。
它满足地砸吧着嘴,喉咙里滚出一连串代表“尚可!尚可!”的、低沉而愉悦的咕噜。
那浑浊的老眼,此刻竟似乎……清明了一瞬?
不再是惯常的惫懒浑浊,而是如同被酒液洗去了尘埃的古镜,掠过一丝极其深邃、仿佛沉淀了无尽岁月的……沧桑。
但这清明只是一闪而逝。
随即,浓烈的酒意如同潮水般涌上。
小七的身体微微晃了晃,四蹄有些不稳,眼神重新变得迷离起来。
甚至带上了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憨态的醉意。
它打了个满足的酒嗝,喉咙里的咕噜声变得含糊而悠长。
它摇摇晃晃地转过身,不再看云逍,也不再理会那空了的玉斗,慢吞吞地踱回它那块专属的岩石,试图重新摊开四肢。
然而,酒意上头,它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和……滑稽。
就在它费劲巴拉地、试图将前蹄搭上岩石边缘时——
它猛地顿住了动作。
那颗沾着酒液的灰白脑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
浑浊的醉眼,不再看岩石,不再看云逍,甚至不再看月光下的醉仙湖。
而是……直直地、望向了头顶那片浩瀚无垠的、悬挂着皎洁明月的……深邃夜空。
月华如水,洒在它毛茸茸的脸上。
那双醉意朦胧的浑浊老眼深处,那丝刚刚被酒意冲刷出的清明,如同回光返照般,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
这一次,不再是稍纵即逝。
那清明之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
古老!沧桑!
甚至……一丝仿佛穿透了万古岁月、看尽了沧海桑田的……悲凉。
它定定地望着那轮孤悬的明月。
喉咙里的咕噜声彻底消失了。
山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停滞。
虫鸣隐匿。
万籁俱寂。
唯有瀑布遥远的轰鸣,如同背景般模糊。
然后——
小七的脖颈猛地向后仰起。
对着那轮亘古孤悬的明月,张开了它那沾满酒液的嘴。
“咩——————!!!”
一声悠长、苍凉、仿佛来自洪荒太古、蕴**无尽岁月沉淀与某种无法言说悲怆的长啸,猛地撕裂了月夜的宁静。
这啸声。
不再是以往那代表各种情绪的咕噜。
不再有任何慵懒!嫌弃!不满!
它穿透了空间,穿透了时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古老韵律,如同沉寂了亿万年的神钟被骤然敲响。
声音不高,却蕴**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
嗡——!!!
一股无形的、难以言喻的奇异波动,随着这声长啸,如同水波般瞬间扩散开来。
草甸上,柔软的青草如同被无形的风拂过,齐刷刷地向四周倒伏。
几块巨大的山石表面,覆盖的苔藓瞬间失去了所有水分,变得干枯灰败。
空气中飘荡的微尘,瞬间凝滞,如同被冻结。
更远处的醉仙湖面,那倒映的皎洁月轮,竟因为这声长啸引发的无形波动,骤然扭曲、破碎。
化作一片凌乱的银光。
正在凝神修炼、心神沉入《归墟蕴灵篇》与空冥花共鸣之中的叶倾仙,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中识海。
“噗——!”
她娇躯剧颤,一口逆血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头,被她强行压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
修炼状态被瞬间打断。
体内原本圆融流转的灵力如同受惊的野马,瞬间紊乱奔突。
那柄悬停在她身前的无名黑剑,发出一声哀鸣般的颤音,“哐当”一声坠落在地。
白玉花盆中的空冥花嫩芽剧烈地颤抖起来,顶端那点银芒疯狂闪烁,周围稳定的空间涟漪瞬间变得狂暴紊乱。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巨大恐惧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直面了某种超越认知的古老存在的渺小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她猛地睁开眼。
清冷的眸子里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茫然。
目光瞬间锁定那啸声的来源——
岩石上,那头对着明月引颈长啸的老山羊。
那声音……那波动……
这……这绝不可能是一头普通的山羊。
云逍的目光终于从明月上移开。
深邃的眼眸落在了岩石上那引颈长啸、浑身散发着古老苍凉气息的老山羊身上。
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撼动神魂的景象,不过是月下清风吹过草叶。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玉斗。
然后,极其随意地、如同拍去袖上尘埃般,伸出手。
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轻轻落在了小七那仰起的、毛茸茸的脖颈上。
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喝多了就睡。”
云逍的声音平淡响起,穿透了那苍凉古老的长啸余音,清晰地落入叶倾仙的耳中,也仿佛落入了某种无形的规则之中。
“别吓着孩子。”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落在小七脖颈上的手指,似乎极其细微地……拂过了一下。
仿佛拂去了某种无形的尘埃,又像是……按下了某个躁动的开关。
那穿透万古的苍凉长啸,戛然而止。
小七仰起的脖颈缓缓垂下。
它甩了甩沾着酒液的脑袋。
浑浊的老眼中,那惊鸿一瞥的古老清明与悲怆,如同潮水般飞快褪去,重新被深入骨髓的惫懒与……一种近乎茫然空洞的醉意所取代。
喉咙里滚出一声代表“呃?本大爷刚才干了啥?”的、含混不清的咕噜。
然后,它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彻底被酒意征服。
“咚”的一声闷响。
它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带着浓重的酒气和茫然,重重地、无比满足地砸回了身下那块被月光晒得微温的岩石上。
细碎而均匀的鼾声,几乎是瞬间响起。
仿佛刚才那撼动天地、惊破神魂的古老长啸,只是月夜下的一场幻梦。
草甸恢复了平静。
倒伏的青草缓缓挺直。
凝滞的微尘重新飘荡。
醉仙湖面上破碎的月影,也重新拼凑成一轮皎洁。
唯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古老余韵。
以及叶倾仙煞白的脸色、紊乱的气息、和眼中那挥之不去的巨大惊骇,无声地诉说着……
刚才那一切,绝非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