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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卫大营内的欢呼声尚未彻底平息,那股混杂着烤肉香气与胜利喜悦的炙热空气,便被一阵急促如催命符般的马蹄声,撕开了一道冰冷的口子。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入中军大帐,头盔歪斜,声音因恐惧和极速奔驰而剧烈颤抖,几乎不成语调:“报!八百里加急军报!北……北方蛮族三千先锋铁骑,已于昨日突破龙口关前哨!正……正向京城方向高速突进!先头部队,预计一日内,抵达城外三十里的惊雁谷!”
“轰!”
整个大帐的空气仿佛被瞬间点燃,然后又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灭。
刚刚还沉浸在演习胜利喜悦中的张虎、钱豹等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惊骇。
七日之期未到,血淋淋的实战,已提前砸在了他们脸上!
金吾卫大营,临时改造的指挥中军帐。
这里的气氛与传统将军帐内豪迈饮酒、鼓舞士气的场景截然不同,森严如冰,静得能听见炭笔在羊皮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帐篷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无比的沙盘,按一比一百的精确比例,将惊雁谷那复杂险峻的地形,惟妙惟肖地还原了出来。
几十名新提拔的军官和最精锐的斥候不断进出,将一个个最新的情报,用不同颜色的小旗标记在沙盘之上。
“风向东南,稳定,二级。”
“谷内湿度七成,晨雾预计于卯时三刻消散。”
“敌军速度,每时辰三十里,队形密集,前锋斥候不超过五人。”
张虎、钱豹等一众将领,第一次见到这种将瞬息万变的战场,活生生地“搬到”眼前的景象,一个个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备战,而是在参与一场由神明主导的、对凡人命运的精准推演。
徐恪裹着厚厚的狐裘,绕着沙盘缓缓踱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下达任何关于冲锋或防守的命令,而是冷静地吐出了一连串让在场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古怪指令。
“传我将令,命令工兵营,立刻去城西石灰窑,将所有库存的生石灰,连夜给我磨成最细的粉末,分装入三百个陶罐之中,密封!”
钱豹猛地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人,要石灰粉作甚?咱们是要去杀敌,不是去盖房子啊!”
徐恪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继续对着张虎下令:“张虎!”
“末将在!”
“你率弓箭营,携带这三百罐‘特殊军资’,于明日拂晓前,秘密潜入惊雁谷西侧峭壁。记住,”徐恪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杆,在沙盘上三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开阔地上重重点了三下,“你们的目标不是敌人,而是这三片空地。不闻我的号令,一罐都不能少,也一罐都不能提前扔!”
“末将……遵命!”张虎虽然满心困惑,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大声应诺。
最后,徐恪的目光落在了钱豹身上。
“钱豹,你率步兵主力,于谷口后方五里处结阵。不闻我的将令,不许出击,哪怕敌人已经从你眼前逃走,听明白了?”
这个命令,彻底点燃了钱豹这个老牌悍将的火药桶。他再也忍不住,一步跨出,粗着脖子,唾沫横飞地质问道:“大人!恕末将直言!弓箭手不带箭矢带石灰罐,主力部队远离主战场!这……这算哪门子的打法?蛮子可不是沙盘上的木头块,他们是会杀人的!您这是拿弟兄们的命在开玩笑!”
大帐之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徐恪缓缓转过身,那双因病而略显黯淡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指着沙盘,冷冷地开口。
“昨天的演习,还不够让你长记性吗?”
钱豹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瞬间青一阵白一阵。
“在这里,我就是天时,沙盘就是地利,你们就是人和。”徐恪的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刀锋,割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你们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成为我延伸的手和眼,去执行命令,然后……看结果。”
钱豹看着徐恪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最终还是压下了所有的疑虑和不甘,低下了那颗高傲的头颅,抱拳闷声道:“末将……遵命。”
惊雁谷,晨雾弥漫,如同一层薄纱,笼罩着这片寂静的杀机之地。
三千蛮族铁骑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长途奔袭而来,气势汹汹。
他们是草原上的狼,是天生的战士,从未将大周那些只会守城的步兵放在眼里。
“报!”一名斥候飞马回报,脸上满是轻蔑的笑容,“将军,谷内并无埋伏,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来南朝的软脚虾们,已经被咱们的威名吓破胆了!”
蛮族将领闻言,发出一阵震天的大笑,他一挥手中的弯刀,豪气干云地喝道:“儿郎们!随我冲!踏平惊雁谷,今晚咱们就在大周的京城外喝酒吃肉!”
“吼!”
三千铁骑齐声怒吼,毫无防备地加速,以密集的冲锋队形,长驱直入,一头扎进了这片为他们精心准备的白色地狱。
金吾卫指挥大帐内,徐恪静立于沙盘前,手中握着一面小小的令旗。
一名负责了望的斥候,正用一种近乎咏唱的语调,飞快地汇报着他从千里镜中看到的一切。
“敌军已全部入谷!队形密集!先锋已过‘石笋’标记点!”
“风向稳定,东南风,二级,无误!”
徐恪缓缓举起了手中的令旗,然后,猛然挥下!
几乎在同一时刻,数里之外的山谷峭壁之上,一面巨大的红色令旗,也随之挥动!
惊雁谷西侧峭壁,早已埋伏在此的张虎看到令旗,双目瞬间赤红,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那句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命令!
“全军听令!目标,前方空地!预备――放!”
三百名弓箭手弯弓搭箭,但箭矢之上,没有致命的箭头,只有一个个用绳网兜住的、沉甸甸的陶罐。
随着张虎一声令下,三百个陶罐带着刺耳的呼啸,划出一道道诡异的抛物线,精准地砸向了蛮族骑兵前方百步之外的空地上!
“啪!啪!啪!”
陶罐应声碎裂,冲天的白色粉末,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瞬间腾起!
下一刻,那恰到好处的东南风,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将这漫天致命的石灰粉,温柔地、却又毫不留情地,吹向了那片密集冲锋的钢铁洪流!
“咳……咳咳!这是什么鬼东西?”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马!我的马疯了!”
人间地狱,瞬间降临。
冲在最前方的蛮族骑兵,连人带马一头扎进了这片白色的迷雾之中。
刺鼻的石灰粉疯狂地涌入他们的口鼻、眼睛,战马受惊,发出凄厉的嘶鸣,疯狂地人立而起,将背上的主人掀翻在地。
整个骑兵阵型,在一瞬间彻底崩溃,自相践踏,乱成一团。
就在敌人最混乱、最无助的时刻,徐恪的第二道将令,通过旗语,无声地传达。
早已埋伏在东侧峭壁的另一支弓箭部队,对着那片被白色烟雾笼罩、根本无法视物的区域,进行了无差别、地毯式的覆盖射击!
“咻咻咻!”
箭如雨下!
失去了速度和视野的骑兵,成了待宰的羔羊,成了最完美的活靶子!
凄厉的惨叫声、战**悲鸣声,此起彼伏,响彻了整个山谷。
当钱豹的主力部队最终踏入战场时,战斗早已结束。
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打扫战场,和给那些还在地上翻滚哀嚎的幸存者补刀。
最终的战报,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到了徐恪面前。
钱豹那张粗豪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单膝跪地,声音都在发颤:“报……报告大人!敌军三千,阵亡一千二百三十七,俘虏九百八十一人,余者逃散。我……我方……”
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说道:“我方……零阵亡。只有……只有七名弟兄在搬运石灰罐时,崴了脚。”
当张虎、钱豹等人看着这份如同神迹般的战果,再回想起徐恪在沙盘前那冰冷冷静的指挥时,心中涌起的不再仅仅是敬佩,而是一种对未知力量的、深深的恐惧。
他们意识到,自己跟随的,是一个能将天时、地利、人心,乃至一把微不足道的石灰,都算计到极致的怪物。
捷报以最快的速度传回皇宫。
女帝李青鸾看着战报上那个用朱砂笔圈出的、刺眼无比的“零伤亡”,久久不语。
监军陈矩的密折随后送到,上面没有描述任何英勇的冲锋,只用一种近乎颤抖的笔触,详细描述了那场诡异的“石灰之雨”,和那精确到风向、时辰的恐怖计算。
女帝缓缓将战报合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之中,欣赏与忌惮疯狂交织,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
相府,书房。
丞相王德庸收到了同样的战报。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关注胜利本身,而是反复看着密探送来的、关于“石灰粉”战术的细节描述。
他将情报递给心腹幕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冷笑道:“看到了吗?这不是兵法,这是妖术。”
幕僚忧心忡忡:“相爷,此战过后,徐恪在军中威望如日中天,再想动他就难了。”
王德庸摆了摆手,眼神幽深得如同古井:“不,机会来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能以‘妖术’取胜的将领,是国之祥瑞,还是国之妖孽?陛下心中,自有一杆秤。”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攻击他的功,而是放大他的‘邪’。”
“去,让御史台的人准备好奏章,就弹劾他……用兵不仁,有伤天和,恐为大周招来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