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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密布的那天,母亲“二七”刚过。陈薇终于有机会见到了父亲,她第一句话就是问父亲到底怎么回事?父亲抽着烟一言不发,最后之交代她好好读书。此刻的她孤立无助,父亲那里更是使不上一点劲,只好独自一人坐上了回学校的班车。
陈树荣的事情应该是未波及袁守正,或许林建国根本不知道他与父亲陈树荣的关系,在那个特殊的情况下,也没有怪他把李蕙兰送到医院,反正他正常的上班。得知陈薇要走那天,袁守正特意找工友换了班,他追到了车站,隔着车窗,递给了陈薇一些事物,并小心翼翼地说道:“薇薇,在学校好好读书,不要想太多,叔叔那边我会经常去看他的,你记得给我写信。”
陈薇没有回应,目光都未转动一下,只是僵硬地坐在靠窗位置,像是一个抽离了灵魂的躯壳。车窗外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车外,都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但却散着陌生的气息。车内,其他乘客热烈讨论着当天的头条新闻——清江县撤县设县级樟树市。但在陈薇听来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的消息。她的世界早已在母亲离世和肖明的欺骗中分崩离析,外界的喧嚣与变化,都激不起她半分涟漪。
此时,肖克明和李青山正站在车站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肖克明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眼睁睁地看着车消失在黄土中。
时间转眼来到了,1988年12月。陈薇再次踏上如今已是樟树市的家乡。这次回来,她是以家属身份出庭。
法庭上,父亲陈树荣穿着囚服,身形佝偻,却异常平静地站在被告席上。他没有任何辩解、推诿,以近乎冷静的姿态,将“以职位胁迫张立坤售卖配方以拯救濒临倒闭的厂区”的罪名全部承担下来。最终,他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庭审结束后,张立坤当庭释放,他红着眼圈找到陈薇,声音哽咽,反复说着“对不起”“连累了你”之类的话。
陈薇看着曾经的天之骄子,厂里最年轻的科级干部,张立坤是多少人口中的年轻有为,他在看守所待了几个月,满是憔悴。她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按理说,这是父亲连累了他,不但让他在监狱里喊冤了几个月,连工作也没保住,他释放的当天,林建国也在,并当场宣布张立坤被开除了,党籍都没保住。
张立坤还想说话,但是又哽住了,许久之后,他才说道:“薇薇,你好好读书,我会暂时离开这儿,但一定会杀回来的。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的,证明师父没有错,我会给他养老的。”
“你出去也好,你一直很优秀,一定会活出自己一条路。我爸爸我相信他也会在监狱好好反省,未来,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陈薇经历了这些事情后,她变得更加冷静,更加沉稳了。没有太好的客套话,当场就坐车回了学校,继续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然而,命运的残酷似乎永无止境。在一个同样阴沉的日子里,一通来自监狱的电话再次刺穿了陈薇仅存的希望,她的父亲在狱中**了。而且还是用的是极其罕见且痛苦的方式:服用浸泡过酒的鸩鸟羽毛(鸩羽)!
陈薇几乎是靠着肌肉记忆回到了家乡,她面无表情地领取了父亲冰冷的骨灰盒和一封薄薄的遗书。刚准备进家门,发现门口已经堵满了人。
“你来了,正好通知一下你,你爸爸这是畏罪自戕,这套房子是单位给你们家的福利房,按理说你爸爸进去的时候我们就该收回来的,现在正式通知你,赶紧收拾一下搬出去。”
跟她说话的正是林婶,她,现在不该这么叫她,应该叫李科长,她已经是后勤综合科科长了,这事情确实归她管。
陈薇没有回复,只机械地开门。
“陈薇,我们李科长跟你说话呢,你哑巴了?”给李科长帮腔的人她也认识,不正是财务科科长的老婆,以前她爸爸在位的时候,可没少到她家嘘寒问暖。以前她还不认可父亲说的那些话,让她不要被大家的表面迷惑了,现在看来,父亲的话都应验了,人情如纸薄,都是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如今李科长是当今的厂长夫人,自然是换到这里巴结了。
“这小丫头片子,现在在这里装傻充愣是吧,读书读傻了吧,说了叫你立刻搬出去,听到没有,今天要是不搬出去,明天我们直接上门扔东西了。”之后又有人开始帮腔了,至于是谁,陈薇已经不想理了。
“哦,对了,你家里的那个沙发,我记得是1983年的时候厂里奖励吧,这个不能带走,还有.....”一群人围着陈薇说这个不能带走,那个是厂里的。陈薇已经不在相信他们,也对他们说的话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只想安静一会。
最后,她大喊一声:“你们都给我闭嘴,放心,这个房子我晚上就会离开,还有里面的东西,我们随身的物件,我一样都不会带走,绝对不是占厂里一分一毫,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希望你说到做到,不然,我可不讲什么邻里情面。”李科长大字不识几个,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才被安排到了食堂,居然拿还打起了官腔,“我们都是党领导下的干部,要.....”
“现在赶紧给我滚!”陈薇喝住了她,随后大家也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陈薇回到家里,开始机械地收拾父亲留下的东西,那些他珍爱的书籍、笔记、药材标本……动作僵硬而冰冷,仿佛在处理陌生人的遗物,她狠父亲就这么一死了之,恨父亲完全不顾自己,甚至脸那封遗书她都没打开。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是袁守正焦急的声音。陈薇置若罔闻。就在这时,一个她以为再也不会听到的声音传了进来。
“薇薇……你能开开门吗?叔叔的事情,你想开点。”
是肖克明的声音。
陈薇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继续收拾着,她的心跌入了谷底,任何声音都无法再激起波澜。就在她整理《雷公炮炙论》时,一张泛黄的纸条飘然落下。她木然地捡起,目光扫过上面那行熟悉的、属于父亲的刚劲笔迹:“不须鸩羽藏清醥。”
这七个字,瞬间劈开了她冰封的心。这不正是之前她看到的句子嘛,父亲正是靠着这句话在监狱**的,所以这一切并不是偶然,而他早已经准备好了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门口的一封信。
她赶紧捡了起来,发现是张立坤寄来的。
薇薇,那天在法庭上,我没有勇气告诉法官,没有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是我背着师父偷卖了配方,也正是因为这个被他们抓住了把柄诬陷师父,师父找过我,告诉我,他会承担一切,我接受了师父的安排。
我没有勇气把真相告诉你,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但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照顾你,照顾师父。等着我回来。
张立坤
1988年12月31日
看到这里,陈薇几乎是拼尽全力打开了父亲写的遗书。遗书里,父亲没有任何关于这件事情真相的透露,更多是对这场改革的无奈,但他不后悔改革,只是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她。为了忏悔,他想要跟地下的妻子早点道歉,才会放下她。
父亲在改革之初,决定以非常手段挽救厂区时,就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这条通往地狱的毒药。他早就预见了结局,预见了自己的毁灭,他以身入局,用他的职位、名誉、自由,甚至最终用他的生命,去搏一个药厂重生的渺茫机会。他保住了张立坤,或许是为了保留药厂未来的火种,而他自己,则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此刻,所有线索一一被串了起来,父亲最后的决绝、他承担一切罪责时的平静……在这一刻,陈薇的泪水再一次控制不住了。她紧紧攥着那张写着纸条,身体蜷缩下去,剧烈地颤抖着。
她骤然明白父亲赴死决心的震撼,更是对父亲牺牲自己、牺牲他们这个家的巨大悲愤,他为了拯救了厂子,却彻底摧毁了自己却没有任何人的支持,得来的全是谩骂和诅咒。
不知哭了多久,外面的敲门声也停了下来,陈薇缓缓抬起头看着父亲的遗书,上面写着:“女子贵自立,一旦想要依靠别人,就有了弱点。”眼里不再是冰冷和麻木的光,而是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斗志。她要证明自己,证明父亲。
几天后,就是春节了,现在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但陈薇没有任何逗留,当天晚上抱着父亲的骨灰盒,拖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回学校的火车,她没有回头看那个承载了太多痛苦的空房子,她只想往前看。
车站里,她目光所及,那些曾经写着“清江县”的路牌、指示牌……都已被崭新的“樟树市”所取代。崭新的油漆在冬日阳光下有些刺眼。此刻在她眼中,倒也是一种焕然一新,清江这个字眼埋葬了她的母亲、父亲,还有那个曾经天真无忧的自己,樟树是全新的开始,也是她的开始。
读书,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武器。她会走下去,带着母亲的温柔、父亲的决绝,以及这彻骨的伤痛。不是为了原谅,不是为了忘却,而是为了用她自己的方式,去完成父亲未能改变和守护的执念。即使前路荆棘密布,即使心已成灰。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挺直脊背,把火车票递给了检票员。火车轰鸣声响起,火车缓步向前,正驶向她心中的方向,望着窗外慢慢远走的家乡,她转过头又看向前方,那个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