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归途暗影
北归的马车,车轮辘辘,碾过初春尚且坚硬冰冷的官道。
相较于数月前南下时的仓皇、焦虑与对未知前途的迷茫,此刻的车厢内,气氛更显出一种沉淀后的凝重。
江云锦的缺席,让空间显得宽敞了些,却也更空寂了。
沈兰心、姚秀蓉与江云霜三人相对而坐,并无一丝久别将归的轻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沈兰心背靠着柔软的锦垫,眼眸微阖,似在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睫毛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她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一枚细小、冰凉、坚硬之物——那是墨舟交予的竹管。
这枚小小的物事,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紧贴着她的肌肤,也紧压在她的心头。
安亲王……墨舟……这两个名字如同两道交织的阴影,在她脑海深处盘旋,牵扯出的,是远比侯府内宅倾轧、商业对手构陷更深不可测的迷雾与风险。
这趟回京之路,终点并非温馨的家园,而是另一个更加凶险的战场。
姚秀蓉坐在她身侧,膝上摊开着几本账册和一卷信函,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
她眉头紧蹙,目光不时担忧地掠过沈兰心沉静的侧脸,终于忍不住低声打破沉寂:“夫人,离京数月,音讯难通,不知府中如今是何光景。袭香那孩子是个稳妥的,独自支撑至今,定然不易。何凤芝与田赛娥那两个毒妇,怕是早已按捺不住,还有族老那边,定会借机生事。”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京中局势的忧虑,以及对即将面对的风波的疲惫。
沈兰心缓缓睁开眼,眸中并无慌乱,只有一片沉淀后的冷静与锐利,如同被冰雪擦拭过的寒刃。
“该来的,总会来的。”她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们若以为我沈兰心离京数月,便是她们为所欲为的时机,那便是打错了算盘。正好借此机会,看清哪些是魑魅魍魉,哪些尚存一丝人心。”
离京前,她并非全无准备,相信以袭香的机敏,定也收集了不少关键信息,只待她回去,便可雷霆反击。
坐在靠近车门位置的江云霜,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她大部分时间都闭目眼神,呼吸轻缓绵长,仿佛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但每当马车因路面不平而微微颠簸,或是车外传来不同寻常的马蹄声、鸟雀惊飞声时,她那浓密如蝶翼的睫毛会倏然掀起,露出一双清冷彻骨、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无声而迅速地扫视车窗外的景象。
确认并无威胁后,才会重新归于平静,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她的存在,如同藏在鞘中的利剑,是这危机四伏的归途中最令人心安的保障。
行程过半,一路看似风平浪静。
然而,就在即将踏入京畿地界的前一晚,宿在一处名为“悦来”的官驿时,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江云霜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沈兰心的榻前。
“母亲,”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初春夜色的寒凉,“我们被人缀上了。”
沈兰心瞬间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猛地一缩,睡意全无。
她坐起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向江云霜模糊而警惕的面容。
“能确定是哪方的人吗?”
江云霜却摇了摇头,:“不确定。这次的人,手法更为老练专业,人数不多,估计只在三四人之间,但极其擅长隐匿和远距离追踪,彼此配合默契,若非女儿刻意留意沿途植被踩踏尘土痕迹,几乎难以察觉他们的存在。”
她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点,“而且,他们似乎仅仅是为了掌握我们的行踪和动向,一路跟随,并未表现出任何攻击或拦截的意图。”
沈兰心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会是谁?墨舟的人?、
似乎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他既能精准地在江南找到自己,在京城掌握行踪更非难事。
安亲王的人?更无可能,自己回京首要便是要去拜见他。
难道……是京中其他已然注意到她江南动向,或是因其他缘故盯上她的势力?是敌是友?目的何在?
沈兰心指尖下意识地又触碰了一下袖中的竹管。
江云霜沉吟片刻,似乎在回忆那些细微的痕迹:“他们的追踪术,带着很明显的军中精锐斥候的影子,注重效率和隐蔽,但对地形的利用和痕迹的消除,又比纯粹的军人多了一份江湖上的诡谲。女儿怀疑,极可能是某些权贵高门私下拳养的、受过严格特殊训练的死士或秘探。”
权贵秘探?!沈兰心心中凛然。她在江南搅动风云,玉冰烧名声大噪,与十三画舫顾长武合作的消息,恐怕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回了京城。
是自己这番作为,引起了某些大人物的注意?还是……与怀中这枚要带给安亲王的、不知是福是祸的竹管有关?这背后的水,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暂且按兵不动,不必打草惊蛇。”沈兰心思索1片刻,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吩咐,“既然他们暂时没有动作,我们便装作毫无察觉。一切,等平安回到京城,摸清情况之后再说。云霜,继续辛苦你,务必时刻留意,确保我们安全入京。”
“女儿明白。”江云霜简短应道,身影一晃,再次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房间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二日午后,熟悉的、巍峨高耸的京城城墙终于映入眼帘。
巨大的阴影投下,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马车随着人流,缓缓驶入那喧闹的城门洞。熟悉的市井喧嚣、各种气味混杂的空气扑面而来,却让沈兰心生出一种奇异的疏离感。
街道依旧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两旁店铺旗幡招展,但她敏锐地察觉到,这繁华之下,似乎涌动着一股比离开时更加紧绷、更加焦躁的气息。
城门口盘查的兵士眼神警惕,查验路引和货物的时间明显变长;往来行人大多步履匆匆,神色间少了些许以往的从容与闲适,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
马车并未直接驶回定北侯府那个是非之地,而是先拐向了酒坊。
然而,酒坊远远在望时,沈兰心的心便直直地沉了下去。酒坊外观依旧,那熟悉的酒旗仍在风中摇曳,但守在坊门外的,却是几名穿着统一青色家丁服饰,眼神透着精悍与蛮横的汉子!
那绝非侯府或酒坊原有的护卫!
得到伙计飞奔入内通报的袭香,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的。
多日不见,她整个人清瘦了一大圈,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因缺乏血色而显得干裂。
她一眼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沈兰心,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夺眶而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她踉跄着扑上前, “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哽咽破碎,带着无尽的委屈与如释重负。
“夫人!夫人!您可算回来了!奴婢……奴婢……”
她泣不成声,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这数月来独自承受的压力、恐惧和委屈尽数宣泄出来。
沈兰心看着眼前憔悴不堪、情绪几乎崩溃的袭香,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酸涩与怒意同时涌上心头。
她连忙弯腰,用力将袭香搀扶起来,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与力量:“快起来!好袭香,辛苦你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回来了。慢慢说,家里……到底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