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293章 质子潜谋,密探接头 月票1200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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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

抚顺到赫图阿拉的官道上。

李延庚一拳砸在颠簸的马车壁上,松木夹板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他指骨发麻。

车窗外掠过的白桦林影影绰绰,像极了汉军旗在抚顺街头被建奴鞭打的佝偻身影,看得他眼底阵阵发黑。

“父亲他……就这么甘做建奴的狗吗?”

他忘不了抚顺城里的日子。

建奴的甲士随意踹翻汉人的货摊,将少女拖进巷子里施暴,汉军旗的士兵撞见了也只能低头绕路,稍有不满便是一顿鞭子。

可父亲李永芳呢?

黄台吉不过是把抢来的三成财物还给汉军旗,说了几句“绝无苛待汉人”的空话,父亲就领着一群佐领跪在正白旗大帐外,山呼“谢贝勒爷恩典”,那副摇尾乞怜的模样,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

“呸!”

李延庚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车壁上。

他颓然靠在车壁上,望着车窗外渐渐荒凉的景色,眼底涌上一股绝望。

这次他被送往赫图阿拉当质子,名义上是“学习通古斯语,体察圣意”,实则是被父亲变相软禁。

“归正?归什么正……”

李延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远离了抚顺的战场,远离了那些还愿意跟着他干的弟兄,他现在就是个被拔了牙的老虎,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赫图阿拉是建奴的老巢,比抚顺更凶险,那里的贝勒、台吉们,个个都把汉人当牲口,他这个“质子”,当真是一点尊严都没有。

“父亲啊父亲,你卖了自己不要紧,何必把我也拖进这泥沼里……”

马车碾过一块凸起的石头,剧烈的颠簸让他撞在车壁上。

李延庚捂着发疼的额头,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读《论语》,说“其身正,不令而行”。

那时的父亲,眼里还有光,还有汉人的骨气。

可现在,那点骨气早就被没了。

他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黑土地,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或许,到了赫图阿拉,事情还有转机?

那里毕竟是建奴的腹心,若是能找到机会……

不过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

他一个人,难道能掀翻了赫图阿拉不成?

就在李延庚思绪万千的时候,车外的一个声音传来。

“小爷,赫图阿拉快到了。”

车旁的亲信压低声音提醒,指尖指向远方。

李延庚猛地掀开马车帘,朝着亲信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地平线上,一道灰黑色的轮廓正缓缓清晰起来。

那便是赫图阿拉,建奴的龙兴之地,满语里“横岗”的意思。

远远望去,城池像一头匍匐在山岗上的巨兽,东西走向的横岗将城郭托在半空,西侧的烟囱山如巨兽的脊梁,东侧的苏子河似一条银链,三面环水的地势让整座城透着一股一夫当关的森严。

“呵,建奴的老巢,倒还真像模像样。”

随着马车碾过最后一片开阔地,外城的轮廓愈发清晰。

周长约十里的城墙像一条土黄色的巨蟒,沿着山岗的走势蜿蜒起伏,两侧垒着青灰色的条石,中间填满夯实的黄土,夯土层里露出的硬木椽头像巨兽的獠牙,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九门……”

李延庚数着城墙上的垛口,低声念叨。

南面三门、北面三门、东面二门,唯独西侧只有一道窄门,紧紧卡在烟囱山与城墙的缝隙里,显然是扼守要道的设计。

守城的建奴士兵穿着黑色铠甲,像钉在城墙上的钉子,手里的弓箭斜指天空,目光警惕地扫过他们这支队伍。

马车刚过吊桥,李延庚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牲畜粪便味。

外城里竟是个巨大的集市,满汉百姓混杂着往来。

穿过外城的集市,内城的轮廓在烟霭中浮现。

周长约五里的城墙比外城更高,高的地方足有十丈,矮的也有三丈,石砌的基础深入地下,夯土层里横铺的硬杂木椽木像肋骨般撑着墙体,这便是建奴引以为傲的“垒壁夯土布椽接筑法”,据说能抵挡住火炮的轰击。

内城只开东门、南门、北门,西侧没有城门,陡峭的天然峭壁直上直下,却比任何城墙都更难逾越。

城墙上的垛口密密麻麻,每隔十步就有一个瞭望台,上面的金兵披着蓝色的披风,想来是镶蓝旗的兵卒。

马车在南门停下,守城的甲士用生硬的通古斯语喝问:“什么人?”

护送的把总连忙上前,递上通关的令牌:“抚顺李永芳大人的公子,李延庚,奉王汗令,来赫图阿拉为质。”

甲士接过令牌,用刀鞘敲了敲李延庚的马车:“下来,验身。”

李延庚攥紧了拳头,他掀帘下车,脚刚踏上内城的青石板,就被那股沉甸甸的压迫感裹住。

内城城墙太高,山岗太陡,连阳光都被切割成碎片,落在地上像一块块补丁。

“这就是赫图阿拉……”

他望着内城深处那片隐约可见的宫殿飞檐,眉头微皱。

这里不是抚顺,没有汉军旗还能喘息的角落,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汉人的血。

身旁的亲信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低头。

李延庚只好配合检查。

“走吧。”

甲士验完身,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牲口般领着他们往内城深处走。

马车碾过内城的青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最终在一座挂着“额驸府”匾额的院落前停下。

朱漆大门上钉着铜制的狼头门环。

这是李永芳凭借“额驸”身份在赫图阿拉的宅邸,也是李延庚接下来要栖身的牢笼。

“小爷,到了。”

亲信扶着李延庚下车,目光小心翼翼地瞟向门内。

李延庚抬头扫了眼门楣,嘴角撇出一抹冷笑。

他知道,父亲的正妻,那个阿巴泰的女儿,此刻就在府里。

那女人比他大不了三岁,却总以“主母”自居,在抚顺时就对汉军旗的人颐指气使。

如今到了赫图阿拉,她更是如鱼得水。

“不必通报了。”

李延庚径直往里走,声音冷得像冰。

“我累了,回房歇息。”

亲信愣了愣,连忙跟上:“小爷,不去拜见……”

“拜见?”

李延庚猛地转身,眼底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

虽然他此刻一言不发。

但心中却已经是在怒吼了:‘她是建奴,是抢了咱们汉人家园的仇人!你让我去拜见仇人?’

我身上流的事汉人的血,怎么会去拜见蛮夷?

李延庚甩袖走进东跨院,反手关上房门,将那座充斥着满语的府邸隔绝在外。

日子在赫图阿拉一天天过着,像苏子河的死水,沉闷得让人窒息。

李延庚窝在东跨院里,要么对着墙壁发呆,要么就翻看父亲留下的几本兵书。

“这破地方,简直要把人憋疯了!”

到了第五日,李延庚终于按捺不住,抓过墙角的鱼竿就往外走。

那鱼竿是他从抚顺带来的,竹制的竿身被摩挲得光滑发亮,是他为数不多的念想。

刚出府门,他就感觉到身后有两道目光黏了上来。

回头一瞥,只见两个穿着灰色短打的汉子正假装买街边的糖葫芦,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着他。

李延庚心里冷笑。

父亲派来的人刚走,赫图阿拉的暗探就接上了,还真是盯得紧。

他懒得理会,提着鱼竿慢悠悠地穿过两条街。

那两个汉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像两条甩不掉的影子。

李延庚无所谓,他此番出来,还真就是为了钓鱼。

与其在府里憋死,不如去河边透透气。

出了北门,走了约莫两里地,就到了二道河。

这条河是苏子河的支流,河面不宽,水流却清澈见底,岸边长满了没膝的野草,远处的烟囱山倒映在水里,倒有几分野趣。

李延庚选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将鱼饵甩进河里,鱼竿微微一弯,便有了等待的耐心。

接下来的三日,他每日都准时出现在二道河岸边。

天刚蒙蒙亮就出门,日头偏西才回去,钓上来的鱼不多,大多是巴掌大的细鳞鱼,他也不带走,钓上来便又放回水里。

身后的两个影子起初还看得紧,后来便渐渐松懈了,有时蹲在远处的柳荫下打盹,有时干脆去河边摸虾。

到了第三日傍晚,李延庚收竿起身时,习惯性地回头望了望。

柳荫下空荡荡的,那两个汉子不见了踪影。

他挑了挑眉,想来是这些暗探也觉得无聊了,一个只会钓鱼的质子,实在没什么可盯的。

他笑了笑,将鱼竿扛在肩上,慢悠悠地往回走。

晚风拂过河岸,带着青草的气息,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过,他也明白,这短暂的自由只是表象,赫图阿拉的眼睛,还在暗处盯着他。

可至少此刻,他能暂时喘口气,感受片刻属于自己的宁静。

然而,在第五日的时候,情况又有变化。

李延庚踩着露水刚坐下,眼角的余光就瞥见斜对岸多了个身影。

那人穿着件月白绸衫,手里提着支精致的竹制鱼竿,正慢悠悠地往河边走,身后跟着个挑着食盒的小厮,瞧着倒像个不差钱的商人。

李延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这二道河偏僻得很,除了附近的猎户,鲜少有人来,更何况是这般打扮的商贾。

他不动声色地往鱼钩上挂着蚯蚓,眼角却始终留意着那人的动静。

那商人选了块离他约莫三丈远的石头坐下,动作慢悠悠的,先让小厮在地上铺了块毡垫,又从食盒里拿出个白瓷茶壶,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啜着,半点没有急着下竿的意思。

李延庚懒得理会,将鱼钩甩进水里,听着鱼钩“咚”地砸在水面,心里却莫名有些发紧。

这几日监视的人虽撤了,可赫图阿拉城里的眼睛多着呢,一个陌生商人突然出现在这里,总透着几分诡异。

他正准备静下心来等鱼上钩,斜对岸的商人却忽然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顺着河风飘过来:“李家延庚,久仰大名。”

“唰”地一声,李延庚握着鱼竿的手猛地收紧,竹制的竿身在晨光下微微发颤。

“阁下认错人了。”

那商人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认没认错,郎君心里有数。”

他抬手理了理衣袖,指尖不经意间划过腰间。

“之前你在抚顺,与我大明锦衣卫递过几次消息,阁下的名字,在锦衣卫上层可是鼎鼎大名。”

李延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四周的芦苇丛。

这里空旷得很,除了风吹草动,再无旁人,可他却觉得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你是锦衣卫的人?”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警惕。

商人慢悠悠地站起身,对着他拱手笑道:“从前不是,现在是了。”

他示意小厮退到远处,自己提着鱼竿往前走了两步,隔着潺潺的河水说道:“在下胡雪,常年在辽东与大明之间走商,做些皮毛、药材的生意。”

李延庚盯着他。

这人约莫四十上下,颔下留着三缕短须,眼神里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可那双眼睛深处,却藏着一股与身份不符的锐利。

他在赫图阿拉待了这些日子,知道能在这建奴腹地自由走动的汉人商贾,要么是背景极硬,要么是手段极狠。

胡雪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自顾自地说道:“我在此处做了十几年生意,从大同到赫图阿拉,哪条路上有几块石头,我闭着眼都数得清。”

“至于我为何会掺和锦衣卫的事情,原因也很简单,毛将军许了我五张天津船引,还有皇商的腰牌,你说,这买卖值不值得我铤而走险?”

李延庚的心猛地一跳。

天津船引!

那可是能在运河、海上上畅通无阻的通行证,一张就值上千两银子,还常常有价无市。

皇商资格,更是这些商贾梦寐以求的东西。

五张船引加上皇商资格,足够让任何商人疯魔。

他死死盯着胡雪,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破绽:“我凭什么信你?”

胡雪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块巴掌大的铜牌,对着阳光举了举。

李延庚的目光刚扫过去,呼吸就是一滞。

那是块铜制的腰牌,正面刻着“锦衣卫总旗”五个字,背面是朵栩栩如生的葵花,边缘还带着淡淡的磨损,绝不是仿造的假货。

可他依旧没松口,指尖在鱼竿上轻轻摩挲:“谁知道这腰牌是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前几日还听说,有个锦衣卫密探在兴京被砍了头。”

“李公子果然谨慎。”

胡雪将腰牌揣回怀里,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信与不信,全在你。但我得告诉你,三日内,我要赫图阿拉的城防图,外城的九门守军布防,内城的垛口数量,还有烟囱山的瞭望台位置,越细越好。”

“城防图?”

李延庚猛地抬头,眼里的迷惑更甚。

“你要这个做什么?”

胡雪往前走了两步,河水没过他的靴底,他却浑不在意,只是死死盯着李延庚,目光像两把刀子:

“这个时候,我倒是要问你了:我凭什么信你?你父亲是建奴的额驸,你是赫图阿拉的质子,凭什么让我把身家性命赌在你身上?”

河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芦苇沙沙作响。

李延庚握着鱼竿,望着对岸那个陌生的商人,忽然明白了。

这不仅是试探,更是一场赌博。

胡雪赌他没有忘记汉人的身份,赌他还藏着反金归明的心思,而他,也在赌这个突然出现的锦衣卫,不是建奴设下的陷阱。

李延庚思索良久,终于缓缓坐下。

他将鱼竿重新甩进水里,声音在风声里显得有些飘忽:“三日后的这个时候,我在此处等你。”

胡雪笑了,弯腰提起自己的鱼竿:“好。”

说罢,转身对着小厮挥了挥手,两人慢悠悠地往河岸深处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芦苇丛里。

李延庚望着水面上的浮漂,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锦衣卫要赫图阿拉的布防图干什么?

难道

明军要打赫图阿拉不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