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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父子二人换上寻常富商的便服,在几名侍卫的护卫下,汇入了江宁城熙熙攘攘的人潮。
空气中不再是干燥的尘土气息,而是混杂着秦淮河水的湿润、甜软桂花糕的香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味的独特芬芳。
耳边是吴侬软语的叫卖声,声调婉转,像是唱出来的歌儿。
眼前更是让承祜目不暇接。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铺,飞檐斗拱,雕梁画栋。
悬挂的幌子,无论是“状元楼”的酒旗,还是“采芝斋”的匾额,都透着一股浓浓的文化底蕴。
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他们的衣着也与北方截然不同。
绫罗绸缎在这里仿佛是寻常布料,色彩明丽,款式新颖。
“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承祜下意识地喃喃自语,那双黯淡了几日的眸子,终于重新燃起了璀璨的光。
康熙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见状,刻意放缓了语调,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问道:“就这么喜欢这里?”
承祜的注意力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吸引,闻言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街景,像一只初入宝山的小兽,充满了好奇与惊叹。
康熙见承祜的态度越来越缓和,心中大定,立刻下令:“今日就在城中随意走走吧。”
于是承祜彻底被解放了天性。
他一会儿被秦淮河上画舫里传出的悠扬丝竹声吸引,一会儿又被路边捏糖人的老师傅那双巧手所折服。
穿着短打的船夫在河道里灵活地摇着橹,书画铺子里文人雅士们挥毫泼墨。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从他前世历史书里、手机游戏里活过来的画卷,充满了勃勃生机。
就在他们路过一处名为“云锦阁”的绸缎庄时,承祜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向了从阁楼里走出的几位年轻书生。
那几人并未穿着满人那种便于骑射的袍褂,而是身着一身宽袍广袖的汉家衣冠。
为首的那位,身穿一件月白色的直裰,袖口宽大,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宛如流云。
腰间束着一条鸦青色的丝绦,挂着一枚温润的玉佩。
头戴方巾,面如冠玉,手持一柄折扇,与同伴谈笑风生,那份从容与潇洒,是旗装无论如何也无法展现的风度。
那种根植于血脉深处的文化认同感,让承祜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仿佛看到了初唐的诗人,看到了盛宋的词人,看到了晚明的风流才子……无数个历史的剪影,在这一身衣袍上重合。
承祜就那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追随着那几个书生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街角。
他看得太专注,以至于连康熙走到他身边都没有察觉。
“在看什么?”康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到了寻常的街景。
承祜回过神,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眼底复杂的情绪,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什么,只是觉得……那些公子的衣裳,很好看。”
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于灵魂深处的怀念与感伤。
康熙察觉到承祜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江南文风鼎盛,总有些自诩风流的士子,喜欢穿着这类前朝衣冠来彰显自己的不同。
只要他们不公然聚众非议朝政,地方官员们大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承祜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是大清的皇太子,他不应该……
康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儿子的反应。
他看见承祜的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抿住了。
当康熙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他立刻像受惊的小鹿一般,迅速收回目光,低下头,假装去看脚边的一块青石板。
可没过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偷偷抬起眼,飞快地瞥了那群文士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
那小动作,欲盖弥彰,将他心底的渴望暴露无遗。
康熙的心,莫名地被刺了一下。
他这个儿子,自小就聪慧通透得不像个孩子。
他清楚地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允许他对那样的服饰产生兴趣,所以他只能压抑着,只能偷偷地看。
这份小心翼翼的克制,让康熙想起了前几天,他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那份礼物构想,却被自己一句无心之言给打碎了。
一股混杂着歉疚与怜爱的情绪涌上康熙心头,一件衣裳而已,承祜喜欢还不能给他买了?
“走吧,前面就是夫子庙了,去看看。”康熙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伸手牵住了承祜的小手。
“……是,皇阿玛。”承祜乖巧地应了一声,任由他牵着往前走,只是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那飘逸的衣袂,在他眼中,渐行渐远,终至不见。
康熙将他那最后一眼的留恋,尽收眼底。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路过一个拐角时,对身后的梁九功极轻地偏了下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吩咐道:
“去问问方才那家绣坊,照着这边的样式,给太子做一身。”
梁九功心中一凛,但面上毫无波澜,恭敬地垂首:“嗻。”
“要快,最迟是今晚。”康熙补充道,“料子用最好的,颜色……就选雨过天青色。”
“奴才遵旨。”
梁九功悄无声息地退下,融入了人流之中。
当晚,父子二人下榻于江宁织造府。
承祜白日里玩得尽兴,心结早已解开,晚膳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叽叽喳喳地跟康熙分享着白天的见闻。
康熙含笑听着,时不时给他夹一筷子菜,父子间的气氛温馨融洽,仿佛前几日的别扭从未发生过。
用过晚膳,承祜正准备回自己房间安歇,梁九功却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子走了进来。
“万岁爷,您要的东西到了。”
承祜好奇地看了一眼。
康熙朝他招了招手:“承祜,过来。”
承祜不明所以地走上前。
康熙亲自打开了那个匣子。
匣子打开的瞬间,一抹柔和至极的色彩映入了承祜的眼帘。
那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
宽袖,交领,长长的系带垂落一旁。面料是顶级的云锦,在灯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颜色正是康熙钦点的雨过天青色,其上用银线暗绣着疏朗的竹叶纹,雅致到了极点。
承祜怔怔地看着匣中的衣物,又猛地抬头看向康熙,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写满了震惊与不敢置信。
“皇阿玛,这……”
“你不是喜欢吗?”康熙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送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朕看你白日里,眼睛都快黏在那几个书生身上了。”
承祜又怔怔地看了康熙一眼,竟然真的有被感动到,连带着眼眶都有些发热。
“喜欢就拿着。”康熙伸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纵容,“不过,只许在屋里穿,不许穿出去让外人瞧见,知道吗?”
承祜再也忍不住,他扑上前,紧紧抱住了康熙的腰,将自己的小脸埋在了那明黄色的衣料里。
“皇阿玛……”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声带着浓浓孺慕之情的呼唤,声音闷闷的,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康熙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一愣,随即,他那总是威严的脸上,线条彻底柔和下来。
他伸出手,轻轻地、安抚地,拍了拍怀中那小小的、微微颤抖的脊背。
“小娇气包,不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