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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之后,毓庆宫便成了整个紫禁城最名副其实的禁地。
康熙下了严旨,除了他和皇后、皇太后以及几位贴身伺候的宫人,任何人不得擅入,连太医都是每日三次,由侍卫请进请出,不敢多逗留片刻。
然而,禁令拦得住人,却拦不住流水般涌进来的赏赐与礼物。
尤其是来自蒙古诸部的东西,几乎堆满了毓庆宫的一间偏殿。
上至千年的人参、雪白的貂裘,中至镶嵌着绿松石的华美马鞍、寒光凛凛的宝刀,下至风干的肉脯、醇香的马奶酒,应有尽有。
策棱和丹津等人,几乎是把他们带来的、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物件,全都送了过来。
承祜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窗边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张轻薄的云锦被,手中捧着一本游记,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
午后的阳光透过琉璃窗,在他身上洒下一层浅淡的金辉,将他本就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肤照得仿佛能发光。
那次受伤让他清减了不少,下颌的线条愈发清晰凌厉,却也因着那双总是微微弯起的桃花眼,而显得柔和温润。
病气非但没有折损他的容颜,反而像为一块绝世美玉蒙上了一层水汽,氤氲出一种脆弱而惊心动魄的美感,让人看一眼,便忍不住想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
他目光扫过殿内那些琳琅满目的礼物,心中了然。
“人心,是最划算的投资啊……”他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守门的小太监似乎在与人争执,声音压得极低。
“殿下有旨,任何人不得……”
“我……我只是想来探望一下大哥。”一个略显倔强的少年声音响起。
承祜眉梢微挑,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可是胤禔?让他进来吧。”
很快,一个身形已经初具少年挺拔之姿的男孩走了进来,正是二阿哥胤禔。
胤禔眉眼间带着一股英武之气,只是此刻站在承祜面前,那股子平日里的桀骜不驯收敛得干干净净,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大哥……”胤禔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有些发紧,“听说你……你身子好些了,我……我来看看你。”
他显然是趁着胤礽出去的空档溜过来的,生怕被那个小炮仗撞见。
“果然是胤禔,快过来坐。”承祜温和地朝他招了招手,那与生俱来的亲和力瞬间冲淡了胤禔的拘谨。
胤禔依言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眼睛却忍不住瞟向那些蒙古人送来的礼物,尤其是一张通体乌黑、造型精美的小号骑弓,眼中满是艳羡。
承祜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暗笑。
这小子,果然还是个爱武的孩子。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近来骑射可有长进?前日听闻皇阿玛还夸你,说你的箭法在众兄弟里是头一份的。”
胤禔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皇阿玛不忍我失望罢了,比起大哥我还是差得远了。”
“那不一样。”承祜摇了摇头,轻咳了两声,脸色又白了几分,“我那是情急之下的孤注一掷,论起扎实的基本功,我可不如你。来。”
他朝着那堆礼物指了指,“正愁这些东西怎么处置,你来得正好,挑几件喜欢的。”
胤禔闻言,眼睛瞬间亮了,却又连忙摆手:“不不不,大哥,这怎么行!这些都是蒙古王公们送给你的……”
“送给我,便是我的东西。我送给我弟弟,天经地义。”承祜推了推胤禔,“去吧,那张弓不错,我看就适合你。还有那柄短刀,削铁如泥,你拿着吧。天冷了,那张黑貂皮也拿去做件斗篷。”
他三言两语,便将胤禔最想要的几样东西都挑了出来。
这位太子大哥,不光是对同母的胤礽好,对他们这些庶出的兄弟,也从未有过半分轻视。
胤禔深受感动,不再推辞,郑重地起身,对着承祜深深一揖:“多谢大哥厚爱!”
说罢,便喜滋滋地让太监将那几样宝贝抱上。
然而,就在胤禔抱着心爱的弓箭,满心欢喜地准备告辞时,一个清脆而冰冷的声音,在殿门口响了起来。
“二哥这是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啊?”
胤礽站在门口,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此刻面无表情,乌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胤禔怀里的东西。
胤禔的身子一僵,抱着弓的手都紧了几分,呐呐地开口:“三……三弟,我……我来探望大哥。”
胤礽没理他,径直走到承祜的榻前,规规矩矩地请了安:“大哥,我回来了。”
然后,便垂着眼帘,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周身散发着“我很不高兴”的低气压。
那张素来爱笑的小嘴此刻绷得紧紧的,嘴角向下撇着,简直能挂住一个油瓶。
胤禔何等机灵,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自己再待下去要引火烧身,连忙向承祜告辞:“大哥,你好好歇着,我……我先走了!”
说罢,便抱着东西,逃也似的溜了。
偌大的寝殿里,瞬间只剩下兄弟二人,安静得落针可闻。
承祜看着胤礽那副气鼓鼓的小模样,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故作不知,温声问道:“今天上书房的功课都学会了?”
“嗯。”胤礽闷闷地应了一声,头垂得更低了。
“那怎么不高兴了?是师傅又考校你,答不上来了?”
“没有。”声音依旧是闷闷的。
承祜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小家伙的占有欲,还真是一言难尽。
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软榻,“过来,坐到大哥这儿来。”
胤礽犹豫了一下,还是磨磨蹭蹭地挪了过去,却离承祜有半尺远,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
承祜伸出手,轻轻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让他靠着自己。
“好了,跟大哥说说,到底是谁惹我们保成生气了?”他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一丝诱哄的意味,仿佛有种无形的魔力,能安抚一切躁动的情绪。
胤礽的小身子一颤,眼圈瞬间就红了,却还是倔强地摇着头,嘴巴抿得死死的。
承祜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一软,伸手轻轻**着他的后背,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保成,看着我。”
胤礽缓缓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温柔而深邃的眼眸。
“我们是嫡亲的兄弟,是一母同胞,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有什么话,是不能对大哥说的?”
“哇”的一声,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胤礽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承祜的怀里,放声大哭。
“大哥……呜呜……大哥……”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化不开的委屈与自责。
承祜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哭着,用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他的背,给予无声的安慰。
哭了许久,胤礽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他抬起一张哭得通红的小花脸,哽咽着,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大哥……我……我不是气你把东西给二哥……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承祜柔声引导。
“我只是觉得……那些东西……都是因为大哥你为了救我才受伤,他们才送来的……那上面……都沾着大哥你的血……”胤礽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那都是因为我……才有的……凭什么……凭什么要给别人……”
原来是这样。
承祜用指腹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水,目光无比认真地看着他。
“保成,我之前和你说过的。”
“我之所以会生病,会受伤,不是因为你任性,也不是因为你淘气。”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弟。保护你,是我的本能,不是一桩可以用礼物来衡量的交易。”
“那些东西,我送给胤禔,是为了告诉他,我们是兄弟,要相互扶持。也是为了告诉蒙古人,我大清的太子,心胸宽广,能容得下四海。这些,是为君之道,也是为兄之道。”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比不上你一根头发重要。你懂吗?”
胤礽怔怔地看着承祜,看着他那双因虚弱而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如星辰的眼眸。
“我……我懂了……”胤礽用力地点着头,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他伸出小小的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承祜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自己揉进兄长的身体里。
“大哥……你真好……你能不能只是我一个人的大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