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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渐起,带着草木的清香与一丝凉意。一行人尽兴而归,回到了毓庆宫。
毓庆宫,作为大清朝第一位名正言顺的皇太子居所,处处透着精致与贵气。
殿内点燃了安神的宫香,温暖的烛火跳跃在每一个角落,将紫檀木的家具、织金的地毯、以及书架上那些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典籍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承祜换下骑射服,穿上了一身天水碧色的常服,银线在袖口与衣摆处绣出卷云暗纹,行动间如流水浮动。
他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手中捧着一本西洋画师绘制的《世界舆图》,看得津津有味。
那张尚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庞,在烛光下白皙得近乎透明,长而卷翘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静谧得如同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画。
这份宁静,却被一声突兀的、清脆的碎裂声打破。
“哐啷——!”
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毓庆宫东暖阁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殿内侍奉的宫女太监们齐齐心头一凛,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约十岁、名唤小柱子的小太监正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而在他的脚边,一盏美轮美奂的五彩琉璃盏已然化作了一地璀璨的碎片。
那琉璃盏是西洋进贡的上品,薄如蝉翼,色彩流转,灯火一照便能映出七彩霞光,是康熙特意赏给承祜的爱物。
平日里,承祜也最喜将它摆在书案上,夜读时那片斑斓的光影能让枯燥的文字都变得生动起来。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堆碎片和抖如筛糠的小柱子身上,每个人的脸上都血色尽失。
在宫里,打碎主子的心爱之物,尤其还是皇上御赐的贡品,这罪过可不小。轻则一顿板子,重则被撵出宫去,甚至……丢了性命也并非不可能。
掌事太监王进忠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抬脚就要往小柱子身上踹,口中厉声喝骂:“你这个不长眼的东西!手长着是干什么吃的!太子爷的东西也敢……”
“王进忠。”
一声清越温润的嗓音响起,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瞬间止住了王进忠即将落下的脚。
承祜不知何时已从炕上下来,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怒气,只是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里,此刻褪去了平日的温和笑意,透着一丝淡淡的、令人不敢直视的清冷。
王进忠心头一颤,连忙躬身请罪:“奴才该死,惊着主子了。只是这奴才太过毛躁,奴才这就……”
“无妨。”承祜摆了摆手,目光越过他,落在了那个已经吓得快要晕厥过去的小太监身上。
小柱子只是个刚进宫不久的小太监,没什么根基,好不容易被分到毓庆宫这个顶好的去处,平日里做事最是勤勉小心。
今日不过是想给琉璃盏换一根新烛,谁知手一滑,竟酿成大祸。
此刻,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无尽的恐惧,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往下掉。
承祜迈步走了过去,在离小柱子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别跪着了。”承祜的声音很轻,“地上都是碎片,扎着膝盖怎么办?”
小柱子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太子殿下。
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厌恶与怒火,只有一片澄澈的关切。烛光描摹着他柔和的侧脸轮廓,那双眼睛,像是能洞察人心的深潭,将他所有的恐惧与无助都吸了进去。
承祜见他不动,便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一地狼藉中捡起最大的一块碎片。那碎片边缘锋利,但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间,却仿佛也变得温驯起来。
他将碎片举到小柱子眼前,烛光透过碎片,折射出绚烂的光彩。
“你看,”承祜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共情话术】技能在潜移默化中发动,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像不像上次我们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头,捡到的那块会发光的彩石?”
小柱子一怔。
他想起来了。那是上个月的事,他跟着太子殿下在御花园散步,殿下眼尖,发现假山石缝里有块五彩斑斓的雨花石,便让他去取。
当时殿下就是这样,把石头放在阳光下,笑着对他说:“这石头里藏着一道小彩虹呢。”
那是他进宫以来,第一次有主子会跟他说这样没用的、温柔的话。
旧日的温暖记忆与眼前的绝境重叠,小柱子紧绷的神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恐惧的堤坝瞬间崩溃,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哽咽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赔不起……呜呜……”
王进忠更是急得额头冒汗,这没眼色的哭起来,万一扰了太子爷心烦,那更是罪加一等。
然而,承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哭,等他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才再次开口。
“一个琉璃盏而已,碎了就碎了。皇阿玛那里多的是,改日我再去讨一个便是。”
承祜站起身,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抬手解下了自己腰间佩戴的一枚玉佩。
那是一块上好的和田暖玉,质地温润,没有任何雕饰,只用明黄色的丝绦系着,简单而素雅。这是他平日里最常佩戴的饰物,因为它没有任何皇子身份的标记。
他将玉佩递到小柱子面前,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这个,比那个琉璃盏值钱多了。你拿着,回头若是内务府清点物件时问起,你就拿这个去赔,别声张。”
王进忠的眼睛都瞪圆了。
小柱子也彻底傻了,他呆呆地看着那块悬在自己眼前的玉佩,玉佩上还带着太子殿下身体的余温。
他不敢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不……不行……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要殿下的东西……”
“拿着。”承祜的语气不容置喙,他直接将玉佩塞进了小柱子冰冷的手中,“这是命令。”
随后,他转过身,对已经石化的王进忠说道:“今天的事就这样。你们都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嗻。”王进忠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满腹的震惊压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带着一众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临走前还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依旧跪在地上、手里死死攥着玉佩的小太监。
很快,偌大的东暖阁里,只剩下承祜和小柱子两个人。
承祜重新坐回炕上,拿起那本《世界舆图》,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地上,小柱子跪了很久很久,直到双腿都麻木了,才缓缓地站起身。他没有去看那些琉璃碎片,而是将那块温润的玉佩紧紧地贴在胸口。
那块玉,仿佛有生命一般,隔着衣料,将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送入他的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寒冷与恐惧。
他抬起头,看向窗边那个沉静的身影。
烛火摇曳,太子的侧影被勾勒得无比清晰。他明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可在那一瞬间,小柱子觉得,那身影比紫禁城最高的宫墙还要可靠,比冬日最暖的骄阳还要温暖。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承祜的背影,郑重地、无声地磕了三个头。每一个头,都磕得无比实在。
然后,他才拿起扫帚和簸箕,小心翼翼地、一片不漏地将地上的碎片清扫干净,动作轻得像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