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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额图与纳兰明珠躬身告退,直到步出乾清宫,被殿外的倒春寒一激,才发觉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两位权臣心思各异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惊涛骇浪,而后皆沉默着快步离去。
殿内,随着臣子的退去,那股因雷霆万钧的决断而升腾起的权力**,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更无孔不入的空虚与悲恸。
康熙重新跌坐回龙椅上,高大的身躯在空旷的大殿里,竟显得有几分孤寂。
改了名字就能留住他们吗?他不知道。
这更像是一种自欺欺人的仪式,一个绝望的父亲,在用帝王的权力,向上天进行一场毫无胜算的豪赌。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宣纸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胤褆二字。
三阿哥,保清……不,现在是胤褆了。
一想到这个儿子,康熙的心便是一阵绞痛,那是一种混杂着愧疚、疏离与担忧的复杂情感。
因为接连失去承瑞、承庆,他几乎认定自己命格太硬,克子。所以在胤褆出生后,他便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将这个孩子送出宫,交由内大臣噶布喇抚养。
他以为,离得远一些,或许就能躲开自己身上的晦气,让孩子平安长大。他以为这是在保他。
可赛音察浑的死,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那个养在身边,日日都能见到的孩子,说没就没了。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能好好看看,只来得及触摸到那早已冰冷的小小身体。
那……那个被他亲手推开,远在宫外的胤褆呢?
他现在是何模样?是胖了还是瘦了?噶布喇一家待他可好?他会不会在夜里,也曾哭着想念从未亲近过的皇阿玛和生母?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缠上康熙的心头:万一,万一胤褆在宫外也出了什么事,他这个做父亲的,是不是连消息都要比旁人晚一步?是不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所谓的保佑,竟是以骨肉分离为代价!
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是天子,富有四海,却护不住自己的孩子。若是连生离死别都要假手于人,那他这个父亲、这个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一股强烈的悔意与后怕攫住了他。
若是注定要失去,朕宁愿他们……死在朕的怀里!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康熙的呼吸变得粗重,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赤红再次翻涌。他要将他的儿子,他所有还活着的儿子,都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软糯的童音在殿门口响起。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康熙猛地抬头,只见承祜小小的身影正站在门口。
他今日穿着一身妃色的锦袍,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更衬得他肌肤如雪,眉目如画。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小小的身子,提着却很稳当。
“承祜?”康熙的声音依旧沙哑,“你怎么来了?皇后和你弟弟呢?”
“皇额娘说皇阿玛心里难过,定然没好好用膳。让儿臣给您送些安神汤来。”承祜迈着小步子走到御案前,将食盒轻轻放下,仰起头看着康熙,“弟弟睡着了,很乖。”
这孩子,总是这么体贴,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系统提示:检测到宿主父皇处于“深度悲恸”与“决策摇摆”状态。】
赛音察浑的死,已经触动了这位帝王内心最敏感的神经——关于“父亲”这个身份的彻底失败感。
而这种失败感,必然会让他联想到另一个被他放弃的儿子,胤褆。
历史上的康熙,正是在这个时期,因为同样的原因将大阿哥接回了宫。现在,自己需要做的,只是轻轻推上一把。
承祜没有去打开食盒,只是用那双清澈得能倒映出人心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康熙。
“皇阿玛,”他的声音软糯,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康熙强撑的硬壳,“弟弟去了天上,他还会记得我们吗?”
康熙心口一窒,喉头滚动,却说不出话来。
承祜却像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儿臣想,他会的。因为我们都记得他。可是……”
他微微歪了歪头,那纯真的脸上露出一种孩童式的、却又直指问题核心的困惑。
“三弟在宫外,离我们那么远。他会不会……有一天会忘了皇阿玛和额涅的模样?我们……也会不会想不起来三弟长什么样了?”
对一个幼童而言,被送离父母身边,无论理由多么冠冕堂皇,都等同于遗弃。这种创伤会伴随一生。康熙自己,何尝不是在这种疏离中长大的孤家寡人?用自己经历过的痛苦,去保护自己的儿子,这本身就是一种悖论。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康熙脑海中轰然炸响!
忘了模样……
是啊,他已经快要想不起胤褆刚出生时的样子了。那个被他亲手送走的孩子,在他的记忆里,竟然已经开始变得模糊!
这比死亡更让他恐惧!
康熙身形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底最柔软、最愧疚的地方。他伸出手,一把将承祜拉到自己身前,紧紧地搂进怀里。
这个孩子,他这个儿子,总能用最简单的话,道破他这个帝王都不敢深思的天理人伦。
“不会的……”康熙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是在回答承祜,更像是在对自己发誓,“皇阿玛不会让你忘了你的弟弟,也绝不会让他忘了我们。”
他松开承祜,眼神中的悲伤与悔恨已经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与方才决定改名时一般无二的、不容置喙的决绝。
“梁九功!”
一直侍立在角落,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一根柱子的梁九功,闻声立刻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跪倒在地:“奴才在!”
康熙的目光锁定着殿门的方向,声音洪亮如钟:
“传朕旨意!”
“着内务府即刻备好车马仪仗,去内大臣噶布喇府……就说,太皇太后思孙心切,寝食难安,命将三阿哥胤褆,即刻接回宫中教养!不得有误!”
梁九功重重叩首,高声应道:“嗻!奴才遵旨!”
旨意下达,乾清宫内仿佛有一股郁结之气被一扫而空。康熙看着眼前这个眉眼精致、神情悲悯的儿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承祜,就是上天赐给他用来弥补他所有过错与遗憾的福星。
有他在,他失去的,定能一个个地,亲手再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