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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舟停泊在济宁府的码头上,当天边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透过窗纱洒入寝殿时,带来的是驱散阴霾的暖意。
承祜是在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的。
他缓缓睁开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带走了最后一丝睡意。
入目是熟悉的龙舟穹顶,帐幔上绣着的五爪金龙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虽然身体还有些虚软,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大病初愈的慵懒,但头脑却异常清醒。
“殿下,您醒了!”守在床边的画春第一个发现,惊喜地低呼出声,声音里带着喜极而泣的颤音。
一时间,整个寝殿都活了过来。
宫人们鱼贯而入,端水的端水,捧着盥洗用具的捧着盥洗用具,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承祜由着她们伺候着起身,换上一身干净柔软的常服。
“皇阿玛呢?”他接过陈保递来的温热漱口水,含了一口,声音因病后而略带沙哑,却依旧清亮。
“皇上守了您一夜,方才天蒙蒙亮时,才被梁总管劝着去隔壁偏殿合了会儿眼。”陈保回话时,眼圈还是红的,“殿下,您可算醒了,真是吓死奴才们了。”
承祜将漱口水吐入盆中,接过帕子擦了擦嘴,淡然道:“不过是小小的风寒,瞧把你们一个个吓的。”
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落在了刚刚踏入殿门的康熙眼中,却让这位帝王刚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康熙已经换了一身墨绿色团龙纹常服,虽只小憩了不到一个时辰,眼下却依旧带着淡淡的青影,但龙行虎步间,帝王的威仪丝毫不减。
他挥手屏退了众人,亲自走到床边,伸手探向承祜的额头。
正常的温度。
康熙紧绷了一夜的神经,至此才算彻底松弛下来。
可当他看到儿子那张虽仍带着几分病后苍白,却已不见丝毫后怕的小脸时,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后怕的疼惜,涌上心头。
“小小的风寒?”康熙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你可知,昨夜你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若非御医施针及时,朕……”
他说到这里,竟有些说不下去。
那种眼睁睁看着儿子在怀中生命力一点点流逝的恐惧与无力,令他惧怕。
承祜望着康熙眼中尚未褪尽的血丝与那份深沉的关切,从床上挪了挪,主动伸出小手,轻轻拉住了康熙宽厚温暖的大手。
“皇阿玛,儿臣知错了。”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孩童特有的依赖与濡慕,“儿臣以后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再也不让皇阿玛担心了。”
他仰起脸,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清亮澄澈,倒映着康熙的身影,仿佛整个世界里,只看得到他一人。
康熙满腔的怒火,就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如同被春雨浇熄的烈火,瞬间化为了一滩温水。
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只能反手握住儿子的小手,将那小小的身子揽入怀中,叹息道:“你啊……总是有办法让朕拿你没辙。”
这孩子,浑然不将生死大事放在心上。寻常孩童病愈,总会撒娇哭闹一番,他倒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确实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细心体贴的人,时时刻刻地照看着他。
乳母和太监终究是奴才,有些事上,总有疏漏。
或许,是时候该为他物色一位太子妃了。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迅速在康熙心中蔓延开来。
……
回銮的队伍不再日夜兼程,康熙下旨放缓了行程,好让承祜有足够的时间休养。
待龙舟抵达京城,已是初冬时节。
紫禁城在凛冽的寒风中,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康熙回宫后,并未立刻投入到堆积如山的政务中,而是摆驾去了坤宁宫。
“皇后,朕今日来,是想与你商议一件事。”
“皇上请讲。”赫舍里亲自为康熙续上一杯热茶。
康熙沉吟片刻,道:“承祜这次南巡,让朕看清了一件事。”
“哦?”
“这孩子,心思都放在了朝政大事上,对自己却半点不上心。”康熙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一场风寒,险些要了他的命,可他自己,却浑不在意。朕想着,他身边,总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贴身照料着才行。”
赫舍里何等聪慧,立刻便明白了康熙的言下之意,她试探着问道:“皇上的意思是……要为承祜择选太子妃了?”
“正是。”康熙颔首,“承祜开年便十二岁了,虽年纪尚小,但太子妃的人选,也该早早看起来了。家世、品性、样貌,都需细细考量,非一日之功。早些定下,也好让她学些规矩,待年岁到了,便可完婚。”
为嫡长子择妃,本是天经地义的大喜事。
赫舍里闻言,脸上却并未露出喜色,反而微微一怔,那双温柔的凤眸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低头,看着自己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指,轻声道:“皇上说的是。承祜是太子,他的婚事,是国之大事,是该早作打算。”
话虽如此,可一想到那个小小的、软软的、总喜欢赖在她怀里撒娇的儿子,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属于自己的小家,就要从她的身边,一点点地独立出去……
赫舍里心中,便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涩。
仿佛还是那个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奶娃娃,怎么一转眼,就要谈婚论嫁了呢?
康熙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心中也是一叹。
他又何尝舍得?
康熙也觉得,这一切,似乎太快了些。
他这个父亲,还没当够呢。
暖阁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炭盆里的银霜炭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哔啵声。
良久,赫舍里才抬起头,目光恳切地望着康熙:“皇上,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皇后但说无妨。”
“臣妾想着,承祜的身子骨,自幼便不算康健。这次南巡又大病一场,正是需要好生将养的时候。”赫舍里斟酌着词句,说得极为恳切,“太医也常说,男子成婚不宜过早,否则于子嗣、于己身,皆有损伤。”
她顿了顿,一双美目直视着康熙,声音放得更轻了些:“皇上忘了?您当年大婚时,才多大年纪?后来……后来承瑞没了,臣妾至今想来,都心如刀割。臣妾不想承祜也受这份委屈,不想他这么早就被家事国事缠住身子,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
是啊,他十二岁大婚,十四岁便有了第一个儿子承瑞。
可那个孩子,福薄命浅,甚至没能长大。承祜之后的几个孩子,也都接连夭折。
过早的婚姻,过早的生育,对于一个尚未长成的少年而言,确实是沉重的负担。
他自己亲身经历过那样的日子,又怎忍心让最心爱的儿子,重蹈覆辙?
看着赫舍里眼中的泪光与哀求,康熙的心彻底软了下来。
他伸出手,握住妻子微凉的手,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是朕想得不周全了。皇后说得对,承祜还小,朕不该如此心急。”
“皇上……”赫舍里眼圈一红,心中满是感动。
“罢了。”康熙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就依皇后所言,让这小子再自在几年吧。待他长到十六岁,身体康健,心智也更成熟了,届时再为他议亲,也不迟。”
“臣妾,替承祜谢过皇上隆恩。”赫舍里破涕为笑,福身一拜。
康熙将她扶起,看着窗外飘落的零星雪花,目光深远。
“朕只希望,咱们的儿子,能一生顺遂,康健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