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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祜被康熙半扶半抱着,几乎是直接安置在了养心殿东暖阁的御榻上。
明黄色的锦被柔软得像是云朵,却无法让他紧绷的神经有丝毫松懈。
他依旧维持着那副病弱的姿态,脸色苍白,呼吸微促,一双清亮的眼眸此刻也像是蒙着一层水雾,显得格外无辜而脆弱。
这副模样,让康熙的一颗心彻底揪紧了。
“快!传太医!”康熙的声音没了在保和殿时的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亲自为承祜解开领口的盘扣,让他能呼吸得更顺畅些,宽厚温热的手掌贴在他的额上,又探了探他的后颈。
温度是正常的。
但这反而让康熙更加忧心,这种突发的虚弱,看不见摸不着,才最是磨人。
梁九功早已连滚带爬地去传人了,不多时,院判便提着药箱,额上带着一层薄汗,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过来。
“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了这些虚礼!”康熙摆了摆手,语气急切,“快给太子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嗻。”
院判不敢怠慢,连忙跪在榻前,从袖中取出一方柔软的丝帕垫在承祜的手腕下,然后三指搭了上去。
殿内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承祜垂着眼帘,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思绪。
许久,院判才松开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康熙立刻追问:“如何?”
院判恭敬回话:“回万岁爷,太子殿下脉象虽略显浮弱,但并无大碍。观其气色,应是近来思虑过甚,耗了心神,加之今夜宴上人多气杂,一时气血不畅,这才引发了不适。臣开一副安神补气的方子,殿下好生静养几日,便可无虞。”
承祜在心里给这位太医点了个赞,会说多说。
康熙听罢,神色稍缓,但眉间的川字纹却并未完全散去。
他挥手让太医下去开方子,殿内便又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与几个屏息侍立的内侍。
“思虑过甚……耗了心神……”康熙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目光落在承祜脸颊上。
这个儿子,太省心,也太懂事了。
懂事的总让他忘了,承祜,终究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
“承祜,”康熙在榻边坐下,声音低沉而温和,“你告诉皇阿玛,自打你搬去毓庆宫,是不是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承祜抬起头,迎上康熙满是关切的目光,适时地露出一丝困惑与无措:“皇阿玛何出此言?儿臣在毓庆宫一切都好。”
“好?”康熙的声调微微上扬,“若真是好,你的身子骨怎会越养越差?朕记得你刚搬过去时,脸上还有些肉,如今倒好,一阵风就能吹倒了似的。朕让你住进毓庆宫,是让你学着独当一面,不是让你把自己熬成一根蜡烛。”
此刻的康熙,更像一个为儿子身体担忧的寻常父亲。
承祜的心微微一沉。
果然,康熙长叹一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种商量的、却又让人难以拒绝的口吻:“朕思来想去,总是不放心。你身边那些奴才,伺候得再精心,到底隔了一层。这样吧,明**就收拾收拾,搬回乾清宫来住。”
“有朕亲自看着,一日三餐,汤药调理,总不敢有人疏忽。等你身子骨彻底养壮实了,再搬回去也不迟。”
这话一出,承祜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搬回去?开什么玩笑!
承祜定了定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撑着身子,想要从榻上坐起来。
这个动作他做得有些吃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成功地让康熙的注意力从搬家的命令上,转移到了他的身体状况上。
“你躺着别动!”康熙连忙按住他。
承祜顺势靠回引枕上,微微喘了口气,这才抬起那双因病弱而显得水光潋滟的眸子,望着康熙,轻声开口。
“皇阿玛……”
他先是低低地唤了一声,这一声里,包含了孺慕、感激,还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
“儿臣知道,皇阿玛是真心疼爱儿臣,怕儿臣照管不好自己。”
康熙听着他软糯的嗓音,心头的火气果然消了大半,只剩下为人父的柔软:“你知道就好。朕是你阿玛,不疼你疼谁?”
承祜的眼圈微微泛红,继续道:“儿臣不愿搬回西暖阁,并非是……并非是嫌皇阿玛管束,也不是贪图毓庆宫的清净。”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积蓄力气。
“皇阿玛,您常教导儿臣,身为储君,当有储君的担当。毓庆宫,不仅仅是儿臣的居所,更是大清储君的象征。儿臣住在那里,每日处理宫内事务,学习如何管理一个小朝廷,这本身就是一种历练。”
“如今,儿臣仅仅因为身体偶有不适,便要搬回皇阿玛的羽翼之下。这若是传了出去,让满朝文武如何看待儿臣?让天下百姓如何看待他们未来的君主?他们会说,大清的太子,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照管,是个离了父皇便无法立足的孱弱之人。”
“长此以往,皇阿玛您悉心为儿臣铺就的道路,岂非要因此蒙上阴影?”
承祜见康熙的眼神开始动摇,知道火候已到,立刻乘胜追击,打出了第二张牌——兄弟情。
“再者,胤禔、胤礽他们,都看着儿臣这个大哥呢。儿臣若是搬了回去,他们会如何想?是否会觉得,只要稍有不适,便可以退缩,可以依赖?儿臣希望在他们眼中,大哥是一个能扛起责任、顶天立地的榜样,而不是一个需要时刻被呵护的病人。”
最后,承祜话锋一转,将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姿态放得极低。
“皇阿玛,今日之事,是儿臣的过错。是儿臣自恃年轻,疏于调养,才会在国宴上失仪,累得皇阿玛担忧。儿臣向您保证,从明日起,定会谨遵医嘱,按时用膳,按时歇息,勤练骑射以强健体魄。”
“请皇阿玛……再给儿臣一次机会,让儿臣学着自己长大,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太子。”
说完,他便挣扎着要下榻行礼。
康熙伸出去想要搀扶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承祜,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抱在怀里哄着喝药的稚童了。
他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担当,甚至有了自己的骄傲。
许久,康熙发出一声复杂的叹息。
他收回手,重新为承祜掖了掖被角,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
“罢了。”
他说,“朕准了。你还是住在毓庆宫。”
承祜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但朕有条件。”康熙的话接踵而至。
“皇阿玛请讲。”
“从明日起,朕指定轮流去毓庆宫给你请脉,一日两次,不得有误。你的膳食,每日都要由御膳房总管亲自过目,报给朕知晓。还有,你那些折腾人的奇思妙想,暂时都给朕停一停。每日戌时必须就寝,若再让朕知道你熬夜,朕便亲自去毓庆宫逮人。”
承祜自然一一应下,“儿臣,遵旨。谢皇阿玛。”
康熙看着他这副乖巧的样子,心头的最后一点郁结也烟消云散。
他伸出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他的头,手伸到一半,却又变成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睡吧。”康熙站起身,“朕就在外间批折子,有事叫人。”
“恭送皇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