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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康熙动了真怒。此刻任何劝谏,都无异于火上浇油。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而略带稚嫩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皇阿玛。”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子承祜不知何时已从角落的书案后站起。
他缓步走到殿中,先是规规矩矩地对康熙行了大礼,而后才站直身子,仰头望着御座上的父亲。
“承祜,”康熙的语气稍缓,但依旧冷硬,“这里是议政之地,你先退下。”
“儿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皇阿玛。”承祜并未退缩,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带着【亲和光环】的被动效果,如同一泓清泉,缓和着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康熙眉头一蹙:“何事?”
“儿臣方才听皇阿玛说,那沈榷之罪,在于微言大义,在于腹诽。”承祜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书页,眼中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可腹诽二字,意指心中所想。心中之念,本是无形无迹,如何能作为定罪的凭据呢?若仅凭揣测他人笔下深意便可定其生死,那天下执笔之人,谁又能保证自己的文字,不会在另一个人眼中,变成谋逆的铁证?”
【共情话术】发动。
承祜的这番话,并非质问,而是一个求知少年最天真的疑惑。
是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文字之妙,存乎一心。
同样一句话,可以是赞美,也可以是讥讽。
若将这种解释权全权交予当权者,那天下文人,岂不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张英等人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那个身形尚显单薄的太子。
他们没想到,在这等雷霆之威下,这位年少的储君,竟敢站出来,说出他们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康夕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承祜!你在为罪人开脱吗?”
“儿臣不敢。”承祜不卑不亢,直视着康熙的眼睛,那双眸子清澈见底,没有丝毫杂质,“儿臣只是在想,皇阿玛设立南书房,编纂《明史》,开博学鸿词科,为的便是收拢天下士子之心,让他们为我大清所用,修文治,固江山。”
“可如今,若因一本《江南纪略》,便要株连三族,焚书坑儒。那天下士子会如何看待皇阿玛?他们会想,今日一个沈榷因风霜、春风八个字而死,明日,会不会轮到自己,因咏月、叹花而人头落地?”
“到那时,天下文人墨客,万马齐喑。谁还敢为皇阿玛编史?谁还敢为我大清立传?史书之上,莫非只能剩下歌功颂德的谀词,再无一句真话?”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失了天下士子之心,我大清的文治,又将从何谈起?这,恐怕并非皇阿玛的初衷吧?”
明珠和张英等人已经惊得魂飞魄散。
太子这番话,已经不是在讨论一个案子,而是在质问一项国策,甚至是在隐晦地挑战皇权对思想的绝对控制!
太大胆了!
然而,承祜的【共情话术】已发挥到了极致。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冒犯,只有对父亲宏图伟业的忧思,对大清长治久安的拳拳之心。
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之下,小脸上写满了赤诚,让人不忍苛责,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要信服。
康熙坐在御座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被气得浑身发抖,既是因为儿子的大逆不道,也是因为……儿子说的每一个字,都戳在了他的心窝子上。
他不是嗜杀的暴君,他所做的一切,拉拢也好,打压也罢,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彻底瓦解汉人知识分子的抵抗意志,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这个新的王朝服务。
他比谁都清楚,武力可以征服土地,但要征服人心,尤其是读书人的心,必须用文治。
杀一个沈榷容易,但因此而失去整个士林的人心,这个代价,他付得起吗?
良久,康熙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他靠回椅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
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沈榷,着夺去功名,流放尚阳堡,终身不得赦免。其家属……从宽处置。”
一道几乎是必死的死局,竟被太子几句话,硬生生给盘活了!
张英等人如蒙大赦,连忙叩首谢恩:“皇上圣明!太子殿下仁德!”
他们望向承祜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其中不再仅仅是臣子对储君的敬畏,更多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叹服与感激。
……
紫禁城的一场风波,以超乎所有人预料的方式平息。
而这道最终的旨意,连同太子在御前仗义执言的整个过程,如同一阵携带着惊雷的春风,以最快的速度,席卷了整个江南。
杭州,西子湖畔,证人书院。
一位面容清癯、目光如炬的老者,正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卷书,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他便是与顾炎武齐名的当世大儒,黄宗羲,黄梨洲。
沈榷,曾是他的门生。
听闻其下狱,黄宗羲已心生死志,准备效仿当年的东林党人,奔赴京城,以死相争。
然而,他等来的,却不是学生的死讯,而是一个近乎荒诞的传奇故事。
“……先生,您是没听说,京中传来的消息说,是当朝太子一力保下的沈师兄!”一名年轻的学子站在一旁,语气中满是激动与难以置信,“太子殿下在皇上面前直言,‘若腹诽亦能入罪,则天下士子,谁还敢秉笔直书’!此等见识,此等胆魄……”
黄宗羲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一生都在与君权作斗争,其所著的《明夷待访录》,更是对绵延千年的君主专制制度,发出了最深刻的批判。
在他看来,爱新觉罗家的皇帝,不过是得了天下的大盗而已。
他从不相信,这些马上得天下的异族统治者,能真正理解汉家道统中民为贵的精髓。
可是……
“若腹诽亦能入罪,则天下士子,谁还敢秉笔直书……”
黄宗羲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浑浊的眼中,渐渐泛起骇人的光亮。
这不正是他与顾亭林等人一生所追求的“天下为公”的理想吗?
这种思想,竟然出自一个满人皇子之口?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这太可怕了。
一种比听闻沈榷死讯更深的寒意,从黄宗羲的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他想起数十年前,清兵入关,山河破碎。他们这些读书人,或以死殉国,或奔走抗争,为的便是那一点华夷之辨的执念,那一份天道尚在汉家的期盼。
可如今,一个被他们视为蛮夷的王朝,其储君,却展现出了远超历代汉人太子的胸襟与见识。
这是否意味着……
天命,真的已经不在朱明,不在他们这些遗民这边了?
“梨洲先生?”学生见他神情有异,不由得担心地唤了一声。
黄宗羲缓缓回过神来,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雕花木窗。
窗外,寒梅怒放,冷香扑鼻。
他望着远处被薄雾笼罩的湖光山色,那是他深爱了一生的江南,是他魂牵梦绕的故国山河。
许久之后,一声苍凉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叹息,从他口中逸出。
“天不祚明,天不祚明啊……”
“能说出此等言语,心怀此等仁念……此子若为君,或非天下之不幸……”
“只是……我辈读书人,又该何去何从……”
这位一生刚硬如铁,从未向异族统治者低过一次头的老人,此刻,竟是老泪纵横,身形佝偻,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
远在千里之外的承祜,正在毓庆宫的暖榻上,翻看着一卷西洋传教士带来的航海图。
忽然,那道熟悉的机械音,再次响起。
【叮——检测到目标人物‘黄宗羲’产生深度赞誉情绪,任务“士林之心”进度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