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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整夜的雨下的不够,也不是时候。
从冬日到夏至,浑没有下过一滴雨,虽说那一晚雨势瓢泼,但还是没有润泽的了土地,耕地上的裂纹还是有一指多宽,这期间还不知道浇病浇死了多少人,引得大家怨声载道。这些民怨也许被神仙听到了,老天爷也知道下雨一点用也没有,索性便烈日高照,晒得万物枯萎,把人间真真弄作个无间地狱的模样。
但那一点雨也不是一点作用都没起,虽然总的来说,民众对于这场雨骂声比笑声多,但好在催发着已经快要被灾民们撸秃了的树枝又有柔嫩的新叶长出来,可以支撑着灾民们再活上三五七天,这样就算烈日当空,就连树下青黄不接的阴影里,也渐渐能看的见一些绿意了。
枳实跟陈三断断续续走走停停走了七八日,是一边啃草根一边目睹着这些挺过来的。
在接近西安府的一个小镇子大门口枳实跟陈三不得不停下了脚,因为陈三病的更重了。
陈三虽然已经不在腹泻,但瘦的就只剩下一把骨头,叫枳实找了根破绳子把她背在背上走了两三天了,今日是实在不成了。
陈三在枳实身后面,面上黄土似的,攥着自己的手腕子比对着自己的辫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叫了声枳实道:“妹子,停下来罢!”
枳实早已经走的摇摇欲坠,灰头土脸的混迹在一堆灾民里面,猫着腰住着一根大棍子左摇右摆,不时的就要被人撞一下,陈三说这句话时她正好有些走不动了。
她急急的喘了几口气,拨开接踵摩肩的人群,用了大力气钻出去,走到路边,找了一个没有记号的空地,解开绳子把陈三放下来了。
陈三躺在地上,肚子拢起来好大一块,叫这么一折腾,脸上又是一片白,额角的汗珠子有豆子那么大,咬着牙不敢呼出痛来。
枳实安顿好了陈三才坐下。
拿黑漆漆的手掌拢了拢头发,露出来的脸上也全都是一片脏污,只要不细心看她的衣服样式,任谁也难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女的。
陈三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枳实,心里面不知怎的翻涌出一阵酸。枳实看着陈三也是。
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瘦的这么快,每一天早上睁开眼睛都比前一天变了一个样子,问他自己他偏偏还不觉得,肚子涨的跟个皮球似的,里面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
枳实甩甩糊在脖颈上的乱发,往远处望了望。
尘土飞扬着,绿色不在鲜艳,远处近处所有的树,树皮都没有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道从哪儿聚集过来的,肩膀挨着肩膀,脸上是一样的污秽,男人女人全都是一个样,一样的瘦,无非高一些矮一些。
没有一个说话的人,只有叹气声,连哭声都不再有,一个人只剩下一条命一口气,不时的倒下一个,其他人就踩着倒下的继续往前走,没有人拉一把拽一把,只有些饿得急了,还想活下去的停下来,把人拽到空地上,很快的,这个人就被分没了。
这样的场景,就是地狱。
枳实把自己的领口扯开一点,望着蓝的发青的天空,看着丝丝绕绕的白云,发着呆想着傅瑾年。
月白色袍子,干净体面,眉眼间尽是慈悲,她想着想着,那一小片云也真的变成傅瑾年了。
这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情,看着某一件东西发呆,运气好的话每天都能看得见他,只是有时候他是地上的石头,有时候他是地上已经被分吃干净的老鼠皮,有时候,他是坐在她身边的旁的人。
但是枳实总喜欢看天,天上的傅瑾年离他最远,同样也最干净,纤尘不染,衣袂纷飞,如同他记忆里面的一样,对她笑着,笑里面是温和的疏远,眼中有些难以压抑的情感,若有若无的叫人总也看不真切,总是让人心里面有些难以触及的希望,难以言喻的欢愉。
陈三渐渐的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了,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也知道自己应该会有什么下场,知道自己一定就要死了。
外界的声音已经听不真切,耳畔皆是嗡嗡的噪声,他的手无意识的摸上自己脖颈上的系带,捋着线摸到那个干瘪下去的锦囊。
说起胡话来:“我不能死的,我也能过上好日子,我日后要当大厨的,不能死在这儿,我得跟沈师傅学厨,学成了还得娶媳妇儿生孩子,还得过上好日子!”
枳实听见他说,有些诧异的看着他,看着他亮的吓人的眼睛,心里面觉得陈三是要不成了,睛里**泪水,握住了陈三的手。
旁边或坐或卧的人都投来几许目光,轻飘飘的在他俩身上打了一个转儿,又麻木的移开。
陈三知道枳实不信,反握住她的手,殷殷切切道;“我说的是真的!你怎么不信呢?我们家祖上是御厨,给康熙爷做过饭的!我娘给我找了做卤菜的大师傅,姓沈,叫沈在山!给我安排了叫我跟着他学厨,当学徒!叫我日后也成一个大厨!他们要去京城给太后娘娘做菜!我跟着去了我也是大厨了!”
枳实脑仁儿疼,已经分辨不出来陈三说的话是真的还会他糊涂的臆想,拍着陈三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咱们去找大厨,咱们去京城,娶媳妇,过好日子。”
那若有若无望过来的目光到这时才消散尽了。
大家以为这二人不过是将死只时说的胡话,做的美梦,全都回过神做起自己的事情来。
枳实缓缓吐出一口酸涩的气,胸中闷闷钝疼,看着陈三青筋暴起的手,泪水滩涂的流了一脸,变成浑浊黑色的泪水,砸到同样黑色的土地上。
陈三还不甘心,继续道:“我说的是真的!你怎的就不信我呢?他们若是按照说好的日子启程,这几日就要到西安府了,就算是不在这处修整也要露宿两天,你带我去找他们,有我**关系在,他们一点会救我的命的!”
枳实顺言安慰道:“是是,我领你去找,你说了这许多,赶紧歇一会儿。”
说着,在脚底下拔了一根草,递到眼前看清是一片蒲公英叶子,用手搓搓上面的土,塞进陈三的嘴里。
陈三半举着的手一点一点缓缓的放下,望着灼目的阳光,眼底的火一点一点的熄灭,化作了一汪苦痛的泪水,顺着眼角汩汩的流下。
他嘴里呢喃着:“我说的是真的,信就在我的锦囊里面。”
他这话说的声音很小,只有枳实听了一个隐约,看着他这幅样子心里面也当不得真,便安抚道:“你放心吧,咱俩马上就要到西安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