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从午后直至深夜,殿内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凝重气氛。
以宋濂为首的一批翰林院学士,以及被临时抽调来的几名以刚正著称的官员,在朱元璋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注视下,汗流浃背地重新审阅着堆积如山的试卷。
每一份被录取考生的朱卷都被找出,与其对应的,密封着的墨卷当众拆封核对。
过程繁琐而缓慢,只有纸张翻动和偶尔的低声交谈打破死寂。
朱元璋高踞龙椅,面无表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那一声声轻响,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一个心中有鬼的官员心上。
终于,当最后一份试卷核对完毕,宋濂捧着一摞墨卷和朱卷,踉跄着走到御阶之下。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难以置信!
“陛…陛下……”
宋濂的声音干涩发颤,他看看手中的试卷,又抬头看看龙椅上深不可测的皇帝,仿佛见到了世间最诡异的事情。
“试卷…试卷的答案、文采,确实都是上佳,评卷无误……”
“可…可这墨卷上的考生姓名、籍贯…与最终榜单上所录,全然…全然对不上啊!”
他像是捧着烫手山芋,几乎要拿不住那些试卷。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试卷内容没错,但考生名字被调换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人在最关键的环节——
将糊名拆封后的考生信息誊录到最终榜单上时,进行了偷梁换柱!
一直按捺着兴奋等待时机的杨宪,立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猛地踏出一步,声音尖锐而亢奋。
“陛下!事实已然清楚!”
“这绝非偶然失误,而是有人利用职权,在最后关头,无耻地替换了录取考生的名单!”
“将本该属于寒门才子,或许还包括北方学子的功名,窃取给了他们想要扶持的人!”
“此乃滔天大罪!”
他的目光再次如同毒箭般射向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李善长,意有所指地厉声道。
“而能有机会,有权力接触到最终名单并进行如此大规模篡改的,除了总揽恩科,掌管中书省机要的…”
“还能有谁?!”
李善长此刻浑身冰凉!!!
他知道,中书省内定然是出了内鬼!
而且是与自己不是一条心,甚至是被杨宪或其他人收买的内鬼!
这盆脏水,无论如何都已经泼到了他的身上!
他此刻若再不出声,就真的完了!
他猛地以头抢地,声音悲怆而决绝。
“陛下!臣有罪!臣御下不严,致使中书省出现如此蠹虫,酿成科场大案!”
“臣恳请陛下,允臣戴罪立功,彻查此事!”
“必将这胆大包天之徒揪出,给陛下,给天下寒窗苦读的学子一个交代!”
他这是想抢回调查权,争取主动,将损失和影响降到最低。
然而,朱元璋岂会给他这个机会?
“不必了!”
朱元璋冷冷地打断他,声音如同数九寒冰,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他目光一转,落在了自核对开始便一直沉默肃立的朱标身上。
“标儿。”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你不是领了巡查恩科的差事么?”
“如今弊案已发,证据确凿!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
他盯着朱标,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考验和压力。
“给咱彻查到底!”
“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若是处理不好,或是心存犹豫……”
朱元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你,就继续给咱回大狱里蹲着反省去!”
这话如同重锤,既是对朱标的严厉鞭策,也是对满朝文武的赤裸裸警告。
太子若办不好,一样受罚!
谁都别想求情!
朱标深吸一口气,脸上没有任何畏惧,反而有一种早已准备好的沉稳和决断。
他踏前一步,躬身领命,声音铿锵有力。
“儿臣领旨!定不负父皇重托,彻查此案,还天下学子一个公道!”
说罢,他不再有丝毫耽搁,猛地转身,对殿外喝道!
“禁卫军听令!随孤…抓人!”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流星地走出奉天殿,一队甲胄森然的禁卫立刻紧随其后!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敲碎了夜晚的宁静,也敲在了所有涉案官员的心上。
朱元璋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满意。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同冷电,扫过底下那群噤若寒蝉,面色各异的文武百官,没有再说一句话。
只是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开了大殿。
皇帝一走,那巨大的压力却并未消散。
百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擅自离开。
太子奉旨查案,带着禁卫而去,这分明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此刻贸然出宫,谁知道会不会被当成同党?
而朱元璋走出奉天殿后,并未走远。
他对如同影子般跟上来的毛骧低声吩咐了几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去,想办法把消息散出去。”
“就说,太子朱标,为替天下寒门学子讨还公道,不畏权贵,已奉旨封禁贡院,封锁中书省相关衙署,誓要将科场舞弊案查个水落石出!”
毛骧心领神会,立刻躬身。
“臣明白!”
很快,关于太子雷霆出手,为民请命的“义举”。
便会通过各种隐秘渠道,迅速传遍应天府,传入天下士林的耳中。
朱元璋要的,就是把这天大的危机,变成塑造太子贤明,收割民心的绝佳机会!
……
夜色深沉。
应天府却注定无眠。
贡院和中书省相关衙署的大门,被东宫禁卫以雷霆之势轰然关闭,贴上巨大的封条!
火把的光芒跳跃,映照着士兵们冰冷的面甲和手中出鞘的刀锋,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朱标一身储君常服,立于禁卫之前,面色冷峻,再无平日的温和。
他手中拿着一份东厂番子暗中记录的名单,声音不大,却带着铁血般的寒意,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按名单拿人!一个不准漏!”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遵命!”
禁卫齐声应和,声震屋瓦。
他们如同早已锁定猎物的猛虎,分成数队,手持名单,冲入各个值房、档案库,甚至是某些官员的家中!
“你们干什么?!我是誊录房主事!谁敢抓我!”
“放肆!本官乃中书省郎中!你们凭什么抓人?!”
“太子殿下!臣冤枉啊!”
一时间,呵斥声、辩解声、哭喊声在原本庄严肃穆的衙门重地响起。
但回应他们的,只有禁卫们毫不留情的铁腕和冰冷的镣铐!
名单上的名字,与东厂密报中记录的舞弊手法,涉及试卷一一对应!
证据确凿,容不得半分狡辩。
许多官员还在懵懂中,便被如狼似虎的禁卫从被窝里拖出,套上枷锁,押往诏狱。
几乎在同一时间。
城西那家名为“清音阁”的艺馆,原本的丝竹管弦之声被粗暴的踹门声和惊呼尖叫取代!
“砰!”
大门被狠狠踹开,一队如狼似虎的士兵冲了进来。
为首军官目光锐利,扫过那些惊慌失措的嫖客和**,直接奔向二楼雅间。
“哐当!”
一间雅间的门被猛地撞开,里面一名肥头大耳,仅穿着寝衣的男子正搂着一名**饮酒作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酒醒了大半。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那男子惊怒交加,试图摆出官威。
两名士兵二话不说,上前一把将他从床上拽了下来,粗暴地按在地上。
“混账!瞎了你们的狗眼!”
“本官乃是苏州府同知!从四品!朝廷命官!你们敢动我?!”
“我要上奏朝廷,参你们……”
那官员又惊又怒,挣扎着嘶吼,试图用自己的官阶吓退对方。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记沉重的枪杆,狠狠砸在他的后背上!
“啊!”
官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疼得差点背过气去。
“同知?哼!”
带队军官冷笑一声,蹲下身,用刀鞘拍打着他的脸。
“找的就是你这等勾结京官,妄图科场舞弊的蛀虫!还敢嚣张?”
那官员一听“科场舞弊”四个字,瞬间脸色惨白,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
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他这才明白,不是遇到了兵痞勒索,而是东窗事发了!
“带走!”
军官厌恶地一挥手。
士兵们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拖出房间,任凭他如何哀求告饶,也无人理会。
艺馆内外。
类似的场景在好几处上演,那些昨日还在酒色中畅想如何通过贿赂换取功名的外地官员,转眼间便成了阶下之囚。
这一夜。
应天府的刀锋,既对准了庙堂之上的蠹虫,也斩向了江湖之远的魍魉。
太子朱标以铁腕手段!
向天下宣告了整顿科场,肃清吏治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