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来自北方的压力,以及皇室对唯一“灵玥公主”的重视,使得子婴皇帝不得不持续加强对忘忧谷的“守护”。
谷外原本可能只是象征性的兵营,如今已悄然增至三座,呈犄角之势扼守要道。每日清晨与黄昏,兵营上空的炊烟袅袅升起,与谷内的云雾交织,却又泾渭分明,无声地提醒着谷中之人,这片世外桃源并非法外之地。
偶尔,会有身着宫廷服饰、风尘仆仆的使者,手持鎏金封印的锦盒,穿过兵营的层层守卫,叩响忘忧谷的禁制。盒中或是南海鲛珠,或是西域香药,皆是世间难寻的珍品。随礼而来的,永远是子婴那笔力日渐沉稳,却内容大同小异的亲笔信。
信中必有一问,如同固定的程式:“北地风起,京中月明。皇妹芳龄渐长,谷中清苦,非久居之所。朕于凤台别苑已植琼花千树,备霓裳百箱,日夜盼皇妹归。兄妹团聚,共享天伦,不知皇妹何时回宫?朕心中甚是挂念。”
这封信,每次都由杨赐先行看过。他会将信中问候与馈赠清单平淡地告知璃玥,唯独那句核心的问询,转述时语气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璃玥的反应,则七年里如一日。她或许正在逗弄一只新生的灵雀,或许在溪边洗涤她那如瀑的青丝,闻言也只是抬起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对凤台琼枝、霓裳羽衣的向往,只有如同溪水般的温顺与淡然。她会对杨赐轻轻摇头,声音软糯却坚定:“大哥在哪儿,玥儿就在哪儿。宫里……太闷了。”
她的无心,并非矫情,而是这七年山谷生活浸润出的本心。她对子婴,有对兄长的敬意,却无对皇权的归属。那份来自血脉的牵引,远不如与杨赐、石头之间朝夕相处的亲情来得真实。
谷内的宁静与谷外的暗涌,形成微妙平衡。然而,这平衡正被远在漠北的一场隐秘祭典所打破。
北漠深处,一座依傍着黑色山崖建立的、古老而庞大的狼神庙内。火光摇曳,映照出墙壁上斑驳剥落、却依旧狰狞的远古狼形壁画。
兀朮并未身着戎装,而是换上了一套繁复沉重的萨满祭袍,袍子上绣满了暗红色的扭曲符文与星辰图案。他站在庙宇中央,面前是一个以黑曜石垒砌的祭坛,坛中并非燃烧的火焰,而是翻滚着、如同活物般的浓稠黑气——那是高度凝聚的幽冥煞气。
祭坛四周,按照某种玄奥的轨迹,摆放着九盏青铜灯奴,灯焰并非寻常的暖黄,而是幽幽的绿色,如同九只狼眼在黑暗中凝视。
兀朮手中握着一柄镶嵌着硕大幽绿宝石的骨质权杖,他的面容在绿色火焰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深邃诡谲。他闭着双眼,口中吟诵着古老而拗口的招魂秘咒,声音低沉而富有某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与无形的存在沟通。
“游离于生死缝隙的古老战魂……承袭了万载怨恨的狼神遗念……听吾号令……”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与诱惑,“莫獠!汝之魔躯虽陨,然汝之戾气未散,执念犹存!吾以千魂为引,以北漠龙脉为基,唤汝真名,招汝残灵!”
随着他的吟唱,祭坛中的黑气翻滚得愈发剧烈,隐隐形成一张模糊而痛苦的巨狼面孔轮廓。那九盏青铜灯奴的绿色火焰猛地蹿高,发出“噼啪”的爆响,整个庙宇内的温度骤降,墙壁上的狼形壁画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嗜血的气息。
兀朮猛地睁开双眼,暗金色的瞳孔中精光暴涨,他将权杖重重顿地!
“归来兮!莫獠!此地有汝未尽之野心,有汝渴求之血脉!吾将助汝重聚魔魂,再临世间!以此为契,共掌乾坤!”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狼神庙为中心,穿透了物理的空间阻隔,循着冥冥中与莫獠残存于世间的最后一丝因果联系,如同精准的箭矢,射向了南方,射向了那看似平静的忘忧谷方向。
这一记来自遥远北漠的“招魂”,目标直指那曾与莫獠本源深度纠缠、如今体内依旧潜藏着其暴戾气息的——石头!
招魂的波动,无声无息地侵入了忘忧谷。
是夜,月隐星稀。
正在自己竹屋内打坐调息的石头,身躯猛地一震!他豁然睁开双眼,那双平日里澄澈或偶尔闪过异色的眸子,此刻竟完全被一种混乱、暴戾的猩红所充斥!
“吼……”一声压抑的、完全不似人声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溢出。他周身原本平衡流转的复杂气息瞬间被打乱,一股浓稠如墨、带着纯粹毁灭意志的魔气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将他身下的蒲团、周围的竹壁都侵蚀出滋滋作响的痕迹。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腾起破碎而狂暴的画面:尸山血海,白骨铺路,苍穹泣血……一种对力量的极致渴望,一种碾碎一切的疯狂念头,如同毒草般疯长。那是属于莫獠的残暴记忆与意志,正在被强行唤醒、放大!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已然熟睡的璃玥,也在梦中蹙紧了眉头。她左肩的狼瞳印记灼热发亮,体内沉寂的噬魂镜碎片与狼神印记之力隐隐躁动,仿佛感受到了同源却充满恶意的召唤。
而正在墓前静坐的杨赐,心湖亦是莫名一荡。他敏锐地察觉到谷中灵气的细微紊乱,以及一股……若有若无、却令他脊背生寒的熟悉邪气。他猛地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首先投向了石头居住的竹屋方向。
“终究……还是来了吗?”他低声自语,那沉淀了七年的淡然,被一丝凝重所取代。
石头竹屋内,那狂暴的、属于莫獠的猩红魔气几乎要冲破屋顶,将他清秀的面容扭曲得狰狞可怖。毁灭的欲望在他眼中燃烧,他喉咙里发出的低吼越来越响,周身竹壁被侵蚀的“滋滋”声令人牙酸,仿佛下一刻,这具年轻的躯壳就要被彻底吞噬,化身为只知杀戮的魔物。
然而,就在那魔气即将失控爆发的临界点——
一股温和却无比坚韧的金色光芒,骤然自石头心脉最深处涌现!那光芒并不炽烈,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浩然与慈悲,如同无声的潮汐,迅速蔓延至他四肢百骸。光芒所过之处,那沸腾的猩红魔气如同遇到克星,发出不甘的嘶鸣,被强行压制、逼退,蜷缩回意识深处那混沌的角落。
是曲艺残存的道力!
七年前,曲艺舍身注入的那一滴生命精露与部分本源魂力,并未完全消散,而是化作了一道最坚固的守护封印,深植于石头的本源之中,与那魔性形成了微妙的平衡。此刻,感受到莫獠残魂被外力引动而暴走,这道守护之力自动激发,以其精纯磅礴的纯阳道韵,强行将躁动的魔性镇压了下去。
石头眼中骇人的猩红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剧烈的疲惫与茫然,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丑无痕的灰暗色调——那是一种混杂着悔恨、不甘与某种解脱的复杂情绪,在魔性被镇压的瞬间,似乎也变得清晰了一丝。他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了衣衫,瘫软在地,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形的生死搏杀。
隔壁,璃玥狼瞳印记的灼热感也悄然消退,她翻了个身,在梦中咂了咂嘴,继续沉沉睡去,对刚才惊心动魄的交锋一无所知。
竹屋外,杨赐静静立于月色之下,灵识细细探查过屋内,确认石头的气息已彻底平稳,呼吸匀长,他紧绷的心弦才为之一松。
而后,他的身影如一抹青烟,悄然融入夜色,无声退去。
谷中重归寂静,只有夜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
与此同时,远在北漠狼神庙内的兀朮,猛地睁开了双眼,暗金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惊疑与了然。
祭坛中翻滚的黑气缓缓平复,那模糊的狼首轮廓已然消散。九盏青铜灯奴的绿色火焰也恢复了原本的高度,只是光芒似乎黯淡了几分。
“哼!”兀朮发出一声冷哼,将骨质权杖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居然还残留有守护之力,曲艺那个老匹夫,屡坏我大事!”
他感应到了招魂过程的阻滞,以及在最后关头,那股突然涌现、将莫獠残魂强行压制的纯正道家力量。
这并未让他失望,反而验证了他的猜测,并让他对石头体内的情况有了更清晰的评估。
“五……六……”兀朮低声计算着,眼神中闪烁着冰冷而精准的光芒,“看来,尚需两到三回,以更强大的魂祭冲击,方能彻底磨灭那残存的道力印记,唤醒沉睡的狼魔之魂!”
他缓缓走出阴森的狼神庙,漠北夜晚凛冽的寒风卷起他沉重的祭袍。庙外,是一片巨大的营地,篝火如星罗棋布,一眼望不到尽头。无数精锐的北漠骑兵静静地伫立或巡逻,他们的战马偶尔打着响鼻,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而不散。金属甲胄与兵刃在火光照耀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汇聚成一片肃杀的钢铁森林。
兀朮的目光扫过这片强大的、属于他的力量,眼神阴森得吓人,嘴角却勾起一抹残酷而期待的弧度。
“待魔魂苏醒,‘钥匙’归位……这眼前的万千铁骑,便不仅仅是漠北的苍狼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同寒冰摩擦,“届时,铁蹄所向,将是中原的万里河山,是刘汉皇室那摇摇欲坠的龙椅……子婴小儿,你派再多兵守着那山谷又如何?待本尊亲自南下,你那宵小羽林,不过是螳臂当车!”
翌日清晨,忘忧谷在鸟鸣声中苏醒,仿佛昨夜什么也未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