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里荣国府那场翻天覆地的风波,如同夏末最后一声闷雷,滚过千里,传到扬州林府时,余威已化作檐下断续的雨滴,带着凉意。
贾敏得了准信,心头那块压了两世的巨石,才算真正挪开。她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反倒生出一种大战后的虚脱,连着几日都有些恹恹的,只守着黛玉和林璋,看他们嬉戏玩闹,才能感到一丝真实的暖意。
林如海知她心绪激荡过后必然空虚,下了衙便尽量陪着她。这日休沐,他抱着已能满地乱跑的林璋,看贾敏教黛玉辨认香料。小姑娘鼻尖凑近小巧的香囊,细细分辨着沉香、檀香与麝香的差别,神情专注。
“娘亲,这个味道,有点像……像庙里。”黛玉抬起清澈的眸子,小声说。
贾敏心尖像是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面上却笑得温和:“玉儿鼻子真灵,这里面是加了少许檀香,能宁神静气。”她接过女儿手中的香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绣纹。庙里,佛堂……那个被囚禁在方寸之地、与青灯古佛为伴的妇人身影,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她强行按捺下去。那人不配玷污她眼前的安宁。
林如海将咿呀学语的林璋放到厚绒毯上,让他自己去追一个彩球,走到贾敏身边,握住她微凉的手,低声道:“京里又来信了,大哥亲笔。”
贾敏抬眼看他,等他下文。
“王氏已被彻底移出荣禧堂,身边只留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婆子看守。大哥清理门户很是彻底,周瑞家的‘病逝’了,她那个手上沾了人命的儿子,也被寻了由头送去边军苦役营,生死由命。府里往日与二房走得近、手脚不干净的管事仆役,或撵或罚,换上了一批大哥和大嫂信得过的人。”林如海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政二哥……病势反复,太医说需长期静养。岳母受了打击,精神短了不少,如今府里大事,多是大哥和大嫂商量着定。”
贾敏静静听着,末了,只轻轻“嗯”了一声。这样的结果,在她预料之中。贾赦虽混账,但执掌家务、清除异己时,手段向来狠辣。王氏彻底失势,臂膀被斩断,再无兴风作浪的可能。贾政一病,贾母心灰,荣国府的权柄,算是真正落回了长房手中。这或许,对那个日渐倾颓的府邸来说,是件好事。
“大哥信里还问起你和孩子们,说等府里安稳些,再接你们回去小住。”林如海又道。
回去小住?贾敏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个地方,承载了她太多不堪的回忆,若非必要,她此生都不想再踏足。她的根,她的安稳,只在扬州,只在林如海和孩子们身边。
“夫君替我回信,多谢大哥挂念。只说玉儿、璋儿年幼,路途遥远,我身子也需将养,暂且不便长途跋涉。待日后孩子们大些再说吧。”她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林如海了然地点点头,他也不想妻儿再卷入京中是非。
这时,林璋抱着彩球,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抱住贾敏的腿,仰着胖乎乎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喊:“娘亲,球球!”
贾敏弯腰将他抱起,掂了掂,笑道:“我们璋儿又沉了。”她转头对黛玉道:“玉儿,带弟弟去廊下看会儿锦鲤,仔细别靠水太近。”
黛玉乖巧地应了,牵着弟弟的手,一步一顿地往外走。阳光透过雕花门廊照进来,落在姐弟俩身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看着儿女的背影,贾敏靠在林如海肩头,低声道:“夫君,都过去了。”
林如海揽住她的肩,声音沉稳而温暖:“是,都过去了。往后,我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秋意渐浓,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但林府之内,却是一片风雨过后、坚实而温暖的平静。前世的债,今世已讨回大半。剩下的,便是守着眼前人,将这偷来的、弥足珍贵的一生,好好过下去。
贾敏想,或许等璋儿再大些,该给他开蒙了。玉儿读书有天分,也得请个更好的先生。还有夫君,盐政事务繁重,需得仔细他的饮食起居……
那些曾经被仇恨占据的心神,如今一点点被这些琐碎而真实的日常填满。
时光荏苒,如同扬州城外的运河水,静静流淌,转眼便是三载春秋。
林府的后园里,几株晚桂开得正盛,细碎的金黄点缀在墨绿枝叶间,风过处,甜香沁人心脾。已是秋日,午后的阳光却依旧带着暖意,懒洋洋地洒在庭院中。
贾敏坐在廊下的秋千椅上,微微晃动着,目光温柔地追随着园中嬉戏的两个孩子。
十一岁的黛玉已然有了少女雏形,身量抽高,穿着浅碧色的绫裙,外罩月白软缎比甲,正拿着一卷书,靠在荷花池边的石栏上,轻声念给弟弟听。她声音清越,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沉静,眉眼间依稀能看出贾敏当年的风致,却更多了几分书卷清气。
八岁多的林璋,则是个皮实的小子。穿着宝蓝色小箭袖,虎头虎脑,一刻也闲不住。他并不认真听姐姐念书,只顾拿着个小网兜,在草地上扑蝴蝶,圆滚滚的身子跑起来像只欢脱的小豹子,时不时因扑空而跌一跤,也不哭,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又继续追。
“姐姐,蝴蝶!金色的!”他指着空中一只翩跹的凤蝶,兴奋地大叫。
黛玉从书卷中抬起头,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放下书走过去,拿出帕子替他擦去额角的细汗:“璋儿慢些跑,仔细摔着。”
看着姐弟俩这般景象,贾敏唇角不由漾开满足的笑意。她的玉儿,健康聪慧,不再是前世那个药罐子,风一吹就倒的泪人儿。她的璋儿,活泼壮实,是她前世想都不敢想的福气。
“看什么呢?这般入神。”温和的嗓音在身旁响起,一件带着体温的薄披风轻轻落在她肩上。
贾敏回头,林如海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他今日休沐,穿着一身家常的靛蓝直裰,未戴冠,只以一根玉簪束发,比之三年前,眉宇间少了几分官场沉郁,多了几分闲适舒朗,越发显得清隽儒雅。
“看我们的玉儿和璋儿,”贾敏顺势靠向他,语气里满是欣慰,“一晃眼,都这么大了。”
林如海揽住她的肩,与她一同望着园中儿女,目光柔和:“是啊,璋儿开蒙在即,玉儿的功课,连西席先生都赞不绝口。”他低头看她,指尖拂过她鬓角,那里依旧光滑,不见一丝白发,“倒是你,瞧着还和几年前一般模样。”
贾敏嗔怪地看他一眼,心底却泛起甜意。灵泉滋养,加之心境开阔,她确实比寻常妇人更显年轻。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多年的默契与情深尽在不言中。
一阵秋风拂过,带来更浓郁的桂花香,也带来了前厅隐约的说话声。是管家在向林如海回禀事务。
“……京里荣国府送来的节礼清单,请老爷、太太过目。”管家恭敬的声音隔着月洞门传来。
贾敏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却并未消失,只平静地问:“母亲身子可还硬朗?”
林如海握了握她的手,道:“岳母安好,信里还特意问起你和孩子们。大哥那边……如今府里倒也安稳。”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佛堂那边,听闻一直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
贾敏“嗯”了一声,不再多问。荣国府于她,已是隔了重重院落的远亲。王氏的下场,她早已释然。那人被终身囚于佛堂,活着,便是对她自己最大的惩罚。而她的日子,是自己的,与那人再无干系。
“爹爹!娘亲!”林璋瞧见了他们,丢下网兜,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一头扎进林如海怀里,举起一只不慎捏死了的蝴蝶,献宝似的,“看!”
黛玉也袅袅婷婷地走来,先规规矩矩行了礼,才柔声道:“爹爹下衙了?女儿方才正读到《洛神赋》,有几处不解,正想请教爹爹。”
林如海一手抱起嘟着嘴抱怨姐姐打断他展示“战利品”的儿子,一手牵过亭亭玉立的女儿,笑道:“好,好,爹爹一会儿就给你讲。璋儿莫闹,让你姐姐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女状元回来。”
贾敏看着眼前这一幕,夫君俊雅,儿女成双,生活富足安宁。前世的凄风苦雨、孤魂飘零,当真恍如隔世的一场噩梦。
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裙,笑道:“都别缠着爹爹了,今日庄子上送来了新蟹,厨房里正蒸着呢,再晚些,蟹黄该老了。”
一家四口说笑着,相携向内厅走去。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密不可分。
廊下秋千椅还在微微晃动,园中桂花依旧静静飘香。
属于贾敏的故事,曾经的恨与憾,已随风散去。余下的,便是这人间烟火,岁月静好,一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