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扬州,空气里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木的清新。林府内却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也压低了嗓门,只因老爷自那日雷雨过后,脸色便一直沉着,太太虽照常理事,眉宇间却也凝着化不开的忧色。
贾敏知道,那封关乎贾府存亡的信,此刻应该已经到了贾赦手中。她想象着那位素日里只知吃喝玩乐、贪花好色的大哥,看到信中那些触目惊心的证据时,会是何等表情——震惊?暴怒?还是……依旧浑浑噩噩?
她按捺住心焦,依旧每日亲自照料黛玉和林璋的起居。黛玉敏感,扯着她的衣袖问:“娘亲,你不高兴吗?”贾敏只能挤出笑容,摸摸她的头:“娘亲没有不高兴,只是在想事情。”小林璋则无忧无虑,扶着炕沿走得越来越稳,咿咿呀呀地试图去抓姐姐裙角上的绣花。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直到第五日头上,林如海下衙回来,径直入了内书房,并让人来请贾敏。
贾敏心口一跳,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走去。书房里,林如海负手站在窗前,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神色,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更加沉重。他手中捏着一封皱巴巴的信。
“大哥回信了。”他将信递给贾敏。
贾敏接过,迅速展开。信是贾赦亲笔,字迹潦草狂放,墨迹深浅不一,显是心情激荡之下奋笔疾书。前面大段都是不堪入目的咒骂,骂王氏“毒妇”、“**人”,骂贾政“眼瞎”、“无能”,骂自己“糊涂”、“枉为人夫”。直到后半段,情绪才稍微平复些,字句也清晰起来:
“……如海吾弟,信及证物均已收到,惊骇震怒,五内俱焚!不想我贾门之中,竟藏此等蛇蝎!害我发妻,谋我子嗣,此仇不共戴天!弟之所虑极是,王子腾已倒,元春在宫中日渐艰难,正是清理门户之时!吾虽不才,亦知纲常伦理,绝不容此等祸害留存于世,玷污门楣!吾已决意,即刻禀明母亲,将此毒妇罪行公之于众,将其逐出贾府!望弟在京外亦多加小心,以防狗急跳墙……”
贾敏看完,长长舒出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贾赦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还要激烈,还要决绝!看来,张氏和贾瑚,终究是他心底不容触碰的逆鳞。
“大哥他……竟是这般决断。”她将信递还给林如海,轻声道。
林如海接过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才沉声道:“兔子急了也咬人。大哥再荒唐,也容不得旁人如此算计他的妻儿。只是……他选择直接禀明岳母,将事情闹开,只怕荣国府立时便要天翻地覆了。”
贾敏默然。她自然知道后果。贾母年事已高,最重脸面,骤然得知自己一手提拔、看似贤良的儿媳竟是如此面目,还要面对长子与次子彻底决裂,贾府分崩离析的局面,不知能否承受得住。
但,这是最快、最彻底的解决方式。长房出面,证据确凿,王氏再无翻身之地!
“夫君,我们……”她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我们静观其变。京中若有消息,立刻便会传来。在此期间,扬州这边,需得更加小心门户,尤其是你和孩子们。”
贾敏点头:“我明白。”
夫妻二人相顾无言,都知道,一场席卷荣宁二府的巨大风暴,已然在京中拉开了序幕。而他们,便是那站在风暴眼之外,静静观望,并随时准备应对余波的人。
接下来的几日,贾敏几乎是数着时辰过。她派了更多的人手盯着府内外,连黛玉和林璋的饮食起居都看得更紧。林如海也加强了衙门的护卫,并暗中吩咐心腹留意有无京城来的生面孔。
终于,在贾赦回信后的第七日深夜,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林府的寂静。一个满身风尘、几乎脱力的信使被扶了进来,他带来的,是荣国府惊天巨变的初步消息。
“……大老爷拿了证据,直接闯到老太太跟前,当着二老爷、敬老爷并几位老辈爷们儿的面,将二太太的罪行一一抖落出来……起初二太太还强自辩解,哭诉冤枉,直到大老爷拿出那血衣、状纸,还有……还有那叫坠儿的丫头的画押供词,二太太当场就……就瘫软了下去……二老爷气得浑身发抖,当场吐了血……老太太又惊又怒,也厥了过去,府里乱成了一团……”
信使说得断断续续,气息不匀,但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贾敏和林如海心上。
“后来呢?”林如海声音紧绷。
“后来……老太太醒后,闭门不见人。只传出话来,说……说王氏德行有亏,不堪为贾家妇,令其……令其迁居后罩房佛堂静修,无令不得出……府中中馈,暂由大太太和琏**奶共同打理……”信使喘了口气,“二老爷……一病不起。大老爷倒是雷厉风行,立刻着手清理二太太在府中的心腹,周瑞家的……已被拿下,关进了柴房,听说……怕是活不成了……”
佛堂静修?形同囚禁!周瑞家的被清理!王氏经营多年的势力,在贾赦的雷霆手段下,顷刻间土崩瓦解!
贾敏只觉得一股郁结了两世的浊气,猛地从胸腔中吐了出来。她身子晃了晃,被林如海及时扶住。
“敏儿!”
“我没事……”贾敏靠在他怀中,摇了摇头,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悲伤,而是大仇得报、沉冤得雪后的巨大空虚与释然。
王氏,你终于……得到了报应!
虽然只是被囚禁,还未抵命,但对于一生要强、看重权势地位的王氏而言,失去一切,被囚于方寸佛堂,恐怕比死更难受!
而这,仅仅是她偿还罪孽的开始。
“岳母和政二哥……”林如海语气沉重,带着担忧。
贾敏擦去眼泪,眼神恢复清明:“母亲和二哥哥那边,还需时间缓过来。但长房既已掌权,府内风气肃清,假以时日,总能慢慢恢复元气。”她顿了顿,看向林如海,“夫君,我们……我们如今,总算可以稍稍安心了。”
林如海将她紧紧搂住,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是,我们可以安心了。从今往后,再无人能伤害你们母子。”
远在扬州的林府,终于拨云见日,迎来了真正的安宁。
贾敏知道,所有事了,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她只需守着夫君,看着玉儿和璋儿平安长大,便足矣。
至于那佛堂里的王氏,便让她在青灯古佛前,慢慢咀嚼自己种下的苦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