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雷雨来得又急又猛,铜钱大的雨点砸在瓦上当啷作响,檐下水瀑似的往下流。书房里却静得可怕,只闻林如海粗重的喘息和窗外哗哗的雨声。那摔在地上的紫檀木匣子,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双目赤红。
贾敏伏在他怀中,肩头微微耸动,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前襟一片。她没有嚎啕,只是压抑地啜泣,将这十几年,不,是两世积压的委屈、恐惧和恨意,都融在这冰凉的泪水里。
林如海紧紧搂着她,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脑中嗡嗡作响,一会儿是贾敏当年产后苍白虚弱的脸,一会儿是黛玉出生时那猫儿似的微弱哭声,一会儿是那未及取名便夭折的幼子……原来都不是意外!原来都是他那“贤德”的二嫂,在背后用这等阴毒手段操控!还有那勾结内侍、包庇人命、意图谋害张氏母子……一桩桩,一件件,简直骇人听闻!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林如海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暴怒。他猛地推开贾敏,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眼睛死死盯着她,“这些……这些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贾敏抬起泪眼,眼中是恰到好处的恐惧与无奈:“我……我不敢!夫君,王家势大,二嫂子在府中一手遮天,又有元春在宫里……我若贸然说出,无凭无据,只怕不但动不了她分毫,反而会打草惊蛇,给咱们玉儿、璋儿招来杀身之祸啊!我只能……只能暗中隐忍,悄悄查证……”她说着,泪水又涌了出来,身体微微发颤,是真真切切的后怕。
林如海看着她这般模样,再想起自己身为丈夫、父亲,竟让妻儿长期处于这等险境而不自知,心中更是绞痛难当,那怒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松开手,踉跄后退一步,重重跌坐在椅子里,双手捂住脸,肩背垮塌下去,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雷声在头顶炸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良久,林如海才缓缓抬起头,脸上已没了方才的暴怒,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那双总是温和睿智的眸子里,此刻寒潭般深不见底。
“起来吧。”他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伸手将贾敏扶起,让她坐在自己身旁的凳子上。他弯腰,亲自将地上散落的供词、血衣等物一一拾起,重新放回木匣中,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收敛阵亡将士的遗骸。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看向贾敏:“这些东西,除了你,还有谁见过?”
贾敏拭了泪,低声道:“除了我和经手的几个绝对心腹,再无旁人。连赵嬷嬷和雪雁,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好。”林如海点头,手指在木匣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在这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王子腾倒台,王氏失了最大的倚仗。此时发难,正是时机。”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此事,不能只由我们出面。需得……让大舅兄知晓。”
贾敏心下一动:“大哥?他……”贾赦那混不吝的性子,能顶事吗?
林如海明白她的疑虑,冷声道:“他再糊涂,张氏也是他结发之妻,瑚哥儿是他嫡长子!王氏将手伸到他房里,害他妻儿,他若还能无动于衷,便不配为人夫,为人父!”他顿了顿,语气更沉,“况且,由长房出面清理门户,名正言顺。我到底是外姓女婿,有些话,不好说得太尽。”
这话在理。贾敏点头:“只是,该如何让大哥相信?他平日对二房颇为忌惮……”
林如海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纸,提起笔:“我亲自修书给他。将部分证据誊抄附上,再把王子腾获罪、王氏可能牵连贾府之事剖析利害。他若还有半分清醒,便该知道如何抉择。”
他下笔极快,墨迹淋漓,不再是平日温雅的馆阁体,带着一股金戈铁**杀伐之气。信写完,他唤来长随,低声吩咐:“选两个绝对可靠、脚程快的人,连夜出发,将此信亲手交到荣国府大老爷贾赦手中!若大老爷问起,便说……便说姑爷有十万火急之事相托,关乎贾府存亡,请他务必屏退左右,独自阅看!”
“是!”长随凛然应命,将信贴身藏好,匆匆退入雨幕之中。
送信的人走了,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夫妻二人。雨势渐小,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尾音。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长长的。
林如海走到贾敏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目光沉痛而坚定:“敏儿,苦了你了。从今往后,一切有我。”
贾敏靠在他肩头,闭上眼睛,轻轻“嗯”了一声。她知道,复仇的齿轮,已经由林如海亲手推动,再也无法逆转。接下来,便是等待京中那场注定要掀翻屋顶的风暴。
而她,只需要在这扬州城的宅院里,守着她的玉儿和璋儿,静候佳音。
只是不知,当贾赦看到那封信时,会是何等反应?那位前世沉迷酒色、看似昏聩的大哥,内心深处,是否还残存着一丝属于荣国府长房的血性与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