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次想逃婚 第十八章:署名之光

那份《“新锐之光”青年艺术家扶持计划》的文件,像一个沉默的、能量巨大的核心,被安置在了画室的中央。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无时无刻不在辐射着一种引力,拉扯着我,也照亮着我周围原本习以为常的、灰扑扑的空气。

我开始以近乎疯狂的状态投入创作。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涂抹,也不再仅仅是为了安抚焦虑。那幅《光与杯》被我反复修改,打磨。我开始系统地研究光影,翻阅艺术史,在沈恪庞大的藏书里寻找那些大师们如何处理“光”这个永恒的主题。我画晨光中凝结露珠的窗台,画正午阳光下晾晒的、泛着耀眼白色的床单,画黄昏时分城市天际线那最后一抹瑰丽的、即将被夜色吞噬的余晖。

我的画布上,色彩变得越来越大胆,也越来越克制。我学会了在明亮中加入灰度来增加底蕴,在阴影里藏进微妙的色彩来赋予生命。笔触时而奔放,时而细腻,开始真正地为“表达”服务,而不是被情绪裹挟。

沈恪依旧很忙,但他似乎成了我最沉默、也最坚定的“策展人”兼“后勤部长”。他不再对我的画作发表具体评价,但会在我需要某些特定颜料或画材时,第二天它们就会悄然出现在画室的储物柜里。他请来的那位独立艺术评论人,偶尔会通过邮件与我交流,提出一些尖锐却极具建设性的意见,每一次,都像在我混沌的思维里投入一颗石子,激起新的涟漪。

我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是沈恪。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将我这条原本在阴沟里打转的小破船,引向了真正的、广阔无垠的艺术海洋,然后,他退到舵手的位置,将航行的主动权,交还给了我。

这个过程,并不总是顺利。

我依旧会陷入自我怀疑的泥沼,会因为一幅画的失败而崩溃大哭,会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而恐惧得彻夜难眠。但和以前不同的是,我知道,在我崩溃的时候,客厅里总会有一盏灯亮着,餐桌上总会有一份温热的食物。我知道,在我怀疑的时候,可以拿起那份《扶持计划》草案,看着上面我的名字,告诉自己,至少,有人相信你“值得”。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支撑。它不喧哗,不煽情,却像最坚固的磐石,让我在情绪的惊涛骇浪中,始终能触摸到一丝坚实的陆地。

这天深夜,我终于完成了《光与杯》的最后一笔。

我退后几步,看着画架上完成的作品。清澈的玻璃杯,被一道斜射的、温暖的光线穿透,在虚构的木质桌面上投下清晰而斑斓的光影,光影的边缘,带着水汽氤氲的朦胧感。整幅画干净,明亮,却又蕴**丰富而微妙的细节,像一首关于瞬间与永恒的、无声的视觉诗。

它不完美,但它完整地表达了我现阶段对“光”的理解——它既是物理的存在,更是穿透物质、照亮内心、赋予平凡以意义的魔法。

我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一种混合着疲惫、释然和微弱喜悦的情绪,沉甸甸地落回心底。

我拿起画笔,蘸取一点点调色盘边缘预留的、最沉稳的黑色。

在画布的右下角,那片干净的留白处,我停顿了片刻。

然后,我落笔。

不再是“浮生若梦”。

也不是任何代号或假名。

我一笔一划,清晰地,郑重地,写下了我的名字——

王媛。

两个字,立在画布上,像两棵刚刚破土、却已然挺直了脊梁的幼苗。

我看着那两个字,眼眶微微发热。

就在这时,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沈恪站在门口,他似乎刚结束工作,身上还带着书房的清冷气息。他的目光越过我,直接落在了画架上那幅完成的《光与杯》上,然后,缓缓下移,定格在右下角那个新鲜的署名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

画室里安静得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

他一步步走过来,停在画架前,距离很近。他看得极其专注,目光扫过画面的每一个细节,每一道笔触,那种审视的专注度,甚至超过了他审阅任何一份商业文件。

时间仿佛被拉长。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转向我。

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一些我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像是欣赏,像是评估,又像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灼人温度的东西。

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然后,极其缓慢地,移向我还握着画笔的、沾着些许颜料的手指,最后,重新回到我的眼睛。

“王媛。”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的深夜里,带着一种磨砂般的质感,清晰地擦过我的耳膜,直抵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我屏住呼吸,看着他。

他朝我走近一步,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一点点咖啡和纸张的味道。

他抬起手,这一次,没有指向任何东西,也没有触碰我。

他的指尖,悬空着,虚虚地点了点画布上,我那刚刚写下的、墨迹未干的名字。

然后,他的目光锁住我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其清晰的弧度。

“现在,”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宣告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才是你。”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彻底碎裂,然后,在被他目光点亮的废墟之上,一株全新的、带着锐利光芒的幼芽,破土而出。

署名之下,我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

我是王媛。

一个,刚刚学会,在自己的画作上,签下名字的——

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