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被他悄然更换的花茶,像一道温和的咒语,驱散了我笔尖最后的滞涩。
我不再试图去定义“光”,而是开始追逐它。追逐它在画架金属杆上跳跃的斑点,在亚麻画布纹理间流淌的痕迹,在颜料管锡皮盖上反射的冷辉。我调和着颜色,不再是单纯的明亮,而是细腻地捕捉光线在不同质地、不同角度下呈现的微妙变化——那里面藏着灰,藏着蓝,甚至藏着不易察觉的、流转的紫。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当我终于感到颈肩酸痛,放下画笔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画布上,不再是空无一物,也不再是阴郁的《困兽》。那是一幅未完成的静物,主体是那个普通的玻璃水杯,阳光穿过它,在虚构的桌面上投下清澈的、带着微妙色彩的光影。笔触依旧带着我特有的敏感和些许不确定,但整体色调是明亮的,干净的,甚至带着一种初生般的、小心翼翼的温暖。
我看着它,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微弱的成就感。不是因为画得有多好,而是因为我似乎,终于笨拙地,触摸到了那道命题的边缘。
肚子传来轻微的咕噜声。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几乎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
走出画室,公寓里灯火通明,却依旧安静。餐桌上摆放着晚餐,用保温盖罩着。旁边没有便签。
我默默坐下,揭开盖子,是清淡可口的饭菜,旁边依旧放着一杯温热的、和下午一样的花茶。
他回来过。又走了。
这种无声的照料,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我心绪不宁。它不像契约里规定的义务,更像一种……隐秘的牵绊。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完全泡在画室里,与那幅《光与杯》较劲。沈恪依旧忙碌,但我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他不再询问进度,但总会在我专注到忘记时间时,让阿姨送来温热的茶水点心,或者,在深夜我拖着疲惫走出画室时,发现客厅的角落里亮着一盏为他(或许也是为我?)留的灯。
直到周末傍晚,我刚刚给画作签上名字,放下画笔,准备休息一下。手机响起,是沈恪。
“收拾一下,半小时后出发。”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贯的不容置疑。
“……去哪?”我的心下意识一紧。又是晚宴吗?那套华丽的铠甲,那些审视的目光……
“一个私人收藏馆的小型开幕酒会。”他似乎听出了我的迟疑,难得地多解释了一句,“李老也在,他上次对你印象不错。展出的是一些当代水墨,你应该会感兴趣。”
李老……那个说我“懂得留白”的长者。私人收藏馆,当代水墨……听起来,似乎没有之前那些商业晚宴那么令人窒息。
“……好。”我应了下来。
“穿上次Eva送的那条藕粉色裙子就行。”他补充道,然后挂了电话。
没有要求盛装,没有指定珠宝。他甚至记得哪条裙子让我感觉更舒适。
半小时后,我穿着那条质地柔软的藕粉色连衣裙,头发松松挽起,只涂了淡妆,站在玄关。沈恪从书房出来,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走吧。”
收藏馆坐落在一个安静的街区,由一栋老洋房改造而成,环境清幽。来的宾客不多,大多气质沉静,衣饰低调而有品位。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和茶香。
沈恪一进门,便有人迎上来寒暄。他从容应对,手臂依旧习惯性地虚揽在我身后,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我跟着他,目光却被墙上的画作吸引。那些水墨作品,寥寥数笔,意境深远,确实比商业宴会上那些浮华的交谈更让我放松。
李老果然在,看到我们,笑着招手。
“沈恪,王小姐,你们来了。”他目光慈祥地落在我身上,“王小姐今天这身,很衬这里的氛围。”
“李老您好。”我微笑着回应。
我们驻足在一幅题为《听雨》的画前,画面大片留白,只在右下角有几片墨色渲染的荷叶,一滴欲坠未坠的水珠,意境空灵。
“王小姐觉得这幅画如何?”李老饶有兴致地问我。
我看着那幅画,想起沈恪说过“光的意义在于它照亮了什么,塑造了什么”。这幅画的“光”,或许就是那片巨大的留白,它让那几片墨荷和一滴水珠,拥有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我觉得,”我斟酌着词语,声音不大,却比上次从容了许多,“这片留白,就是画的呼吸。它让简单的物象,有了生命和声音。”
李老眼中赞赏更浓,看向沈恪:“沈恪啊,你这位女朋友,了不得,有灵性。”
沈恪侧头看了我一眼,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她最近,确实在画‘光’。”
李老挑眉,更感兴趣了:“哦?画光?这可是个难题。画得如何?”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看向沈恪。他会怎么说?会评价我那稚嫩的、未完成的尝试吗?
沈恪的目光与我对上一瞬,然后平静地转向李老,语气淡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很有天赋。”
四个字。
轻飘飘的,落在我的心上,却重如千钧。
他……在肯定我?在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面前,用如此笃定的语气?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我的脸颊和眼眶,我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
李老哈哈一笑:“能得到你这么一句评价可不容易。王小姐,期待看到你的作品。”
后面他们又聊了些什么,我几乎没听进去。耳朵里反复回响的,只有他那句“很有天赋”。
直到酒会接近尾声,我们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一位穿着中式长衫、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士迎了过来,是这家收藏馆的主人,姓徐。
“沈总,王小姐,感谢赏光。”徐馆主笑着寒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带着真诚的欣赏,“刚才听李老提及,王小姐也是位画家,最近在创作‘光’系列?”
我有些窘迫,连忙摆手:“不敢当,只是……一些练习。”
“艺术家总是谦虚。”徐馆主笑道,递过来一张名片,“如果王小姐不介意,作品完成后,我很希望能有机会欣赏。我们这里偶尔也会为一些有潜力的年轻艺术家举办小型沙龙。”
我怔怔地接过那张质感温润的名片,指尖微微发烫。
沈恪站在我身旁,没有替我回答,只是对徐馆主微微颔首:“有机会再联系。”
回去的车上,我捏着那张名片,看着窗外流淌的霓虹,心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圈混乱而滚烫的涟漪。
天赋……沙龙……这些词汇,与我过去那个封闭的、自我否定的世界,相距甚远。
“紧张了?”沈恪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我转过头,看向他。车厢内光线昏暗,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
“你……为什么那么说?”我忍不住问,“我的画,明明还很……”
“我说的是天赋,不是成品。”他打断我,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语气平稳,“天赋是种子,需要被发现,被承认,才有破土的可能。”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深邃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蕴藏着星火的夜。
“王媛,你缺的从来不是天赋。”
“你缺的,是承认自己拥有它的勇气。”
车子驶入车库,停稳。
他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而是转过头,彻底地看向我。
“现在,”他声音低沉,在寂静的车厢里清晰可辨,“有人承认了。”
“接下来,看你的了。”
他推门下车。
我独自坐在车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名片,和他那句“很有天赋”,像攥住了两把滚烫的、能灼伤掌心的火种。
车顶灯熄灭,周遭陷入黑暗。
可我的心里,却仿佛被谁,骤然点亮了一盏灯。
而那盏灯的署名,
叫做,
沈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