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崭新的画布,像一片未被玷污的雪原,而我在其边缘踟蹰,不敢轻易落足。
“画光。”
沈恪的命令言犹在耳,简洁,强势,却留给我一片茫然。光是什么形状?它该如何被固定在画布上?我惯于描绘阴影、纠缠的线条和沉郁的色彩,那是我的舒适区,是我内心图景的忠实映射。现在,他要我踏出那片熟悉的泥沼,去描绘一种我几乎快要遗忘的感觉。
我尝试调出最明亮的颜色,柠檬黄,鹅黄,掺了大量的钛白,试图制造出一种耀眼的、无暇的光斑。但画上去,却显得单薄、虚假,像儿童画里敷衍的太阳,毫无生命力,更无法触动我分毫。
我烦躁地放下画笔,在画室里踱步。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几何形状的光斑。我蹲下身,伸出手指,去触碰那片温暖的亮色。指尖传来阳光的温度,但那“光”本身,我抓不住。
光是无形的。
那该怎么画?
我回想起沈恪的话——“画点干净的”。干净……不是指颜色的纯粹,而是指……心境的澄澈吗?可我此刻的内心,因为昨日的归家,因为对未知的恐惧,因为这道看似简单的命题,早已纷乱如麻。
我泄气地坐回椅子上,对着空白的画布发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看,我果然还是不行。离开了那些熟悉的痛苦和阴郁,我什么也创造不出来。
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我甚至没有回头,知道是他。只有他,进出我的空间如此理所当然,不带丝毫声响。
沈恪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门口,目光扫过依旧空白、只有边缘沾了些许失败黄色印记的画布,再落在我沮丧的背影上。
“遇到困难了?”他问,语气平静,听不出是关心还是仅仅在确认进度。
我把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画不出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给出直接的、近乎冷酷的指令或评价。脚步声响起,他走了过来,停在我身侧。我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他投下的阴影,和他身上那股稳定而强大的气场。
“光,”他开口,声音低沉,近在咫尺,“不一定非要是一个发光的球体,或者一片刺眼的亮斑。”
我微微动了动,依旧没有抬头。
“看看你的左手边。”他说。
我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左边。那里放着一个普通的玻璃水杯,里面还有半杯清水。下午的阳光以一个倾斜的角度穿过窗户,正好照射在杯子上。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光线穿过透明的玻璃和水,在另一侧的桌面上,投下了一道被折射、弯曲的、颤巍巍的虹彩,边缘泛着细微的、流动的七色光晕。而杯子本身,因为光线的穿透和水的折射,显得格外晶莹剔透,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像一颗颗细小的钻石,闪烁着微光。
我怔住了。
“看见了吗?”沈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光的意义,有时候在于它照亮了什么,塑造了什么,穿透了什么。它勾勒轮廓,制造阴影,赋予平凡之物以璀璨的瞬间。”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我脑中某把生锈的锁。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他正垂眸看着那个杯子和它投下的光影,侧脸在画室柔和的光线下,显得不那么冷硬,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那一刻,他本身,就像一束精准而冷静的光,照进了我混沌的思维。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我重新拿起画笔,不再执着于调出那种虚假的、绝对的“亮色”。我的目光投向画室里那些寻常的物件——靠在墙角的画架杆子,被阳光照亮一半,另一半隐在暗处,形成了强烈的明暗对比;一叠雪白的画纸,边缘被光线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暖黄色光边;甚至是我自己的手,摊开在阳光下,皮肤下的血管泛着淡淡的青色,指甲盖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
光,原来可以这样画。
它可以是一道分割明暗的界线,可以是一圈温柔勾勒的轮廓,可以是一种穿透物体后呈现的透明质感。
我蘸取颜料,不再是单一的亮黄,而是调和了更多微妙的颜色——加入一点点灰蓝来表现阴影里的反光,加入极细微的玫红来捕捉虹彩的瞬间。笔触也不再是滞涩的涂抹,开始变得松动,尝试着去“捕捉”和“描绘”光线流动的感觉。
我完全沉浸了进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边的沈恪,忘记了之前的挫败和沮丧。我只是在努力地,笨拙地,尝试去理解并再现“光”的形状。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些口渴,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旁边的那杯水。
手指却碰到了一片温热。
我低头,发现不知何时,那杯凉水被换成了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花茶,旁边还放着一小碟精致的点心。
我愕然转头。
画室里已经没有了沈恪的身影。他不知何时离开的,悄无声息,如同他来时一样。
但我面前的画布上,已经不再是令人恐慌的空白。上面有了初步的构图,有了光影的尝试,虽然依旧稚嫩,却不再是死寂的。
我看着那杯温热的茶,和那碟点心,再看向画布上那些开始有了生命力的笔触。
心里那片被“光”的命题所困住的焦灼,悄然消散了。
他没有给我答案,甚至没有过多的指导。
他只是,在我迷路的时候,为我指出了身旁,那一杯水折射出的,微小而真实的彩虹。
然后,默默地,为我换上了一杯暖茶。
我端起那杯花茶,温热透过瓷杯传到掌心,喝了一口,淡淡的甘甜和花香沁入心脾。
我重新拿起画笔,看向画布。
这一次,我的目光不再茫然。
我知道该画什么了。
就画这一刻,画室里,安静流淌的时光,和那杯被他悄然更换的,带着温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