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次想逃婚 第十三章:微光与荆棘

那碗粥的余温,在我身体里盘桓了整整两天。

它不像沈恪偶尔流露的、转瞬即逝的温和,更像一种无声的渗透,缓慢地瓦解着我内心冻结的冰层。我开始不那么害怕这座空旷的公寓,甚至会在阳光好的下午,抱着速写本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画窗外流云,或者只是发呆。

沈恪依旧很忙,但我们之间那种无形的、紧绷的弦,似乎松弛了微不可查的一毫米。他不再仅仅用“日程表”和“准则”与我沟通,偶尔会在早餐时提及一两句无关紧要的,比如天气,或者某条不痛不痒的财经新闻。我大多只是听着,偶尔点头,或应一声“嗯”。

但这种平静,像暴风雨前的假象。

这天下午,我正在画室修改一幅关于深海与光的画稿,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通。

“媛媛吗?我是爸爸……”王建国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局促。

我的心微微一沉。“有事?”

“我……我没别的意思,”他急忙解释,“就是,你奶奶这两天身子不太爽利,念叨你……你看,方不方便……回来看看她?就一会儿……”

奶奶……

这两个字像最柔软的钩子,精准地勾住了我心底最无法硬起的那块地方。我可以对王建国冷硬,却无法对那个给予过我短暂温暖童年的老人狠下心肠。

“……地址发我。”我最终哑声说。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再次面对那个令我窒息的环境,面对王建国那欲言又止的、带着愧疚和期望的眼神。

但我无法拒绝。

我走出画室,沈恪竟然在家,他正坐在客厅沙发上讲电话,语气是工作时的冷冽果决。看到我出来,他目光扫过我,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句“稍等”,然后捂住话筒,看向我:“要出去?”

他的敏锐总是让我无所遁形。

“嗯,”我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回……我奶奶家一趟。她身体不太舒服。”

沈恪沉默地看了我两秒,那目光带着审视,仿佛在评估我是否准备好了再次踏入那个“战场”。他没有多问,只是松开了捂着话筒的手,对电话那头冷静吩咐:“会议推迟半小时。”

然后他挂断电话,站起身:“我送你。”

我愕然抬头:“不用,司机……”

“地址。”他已经拿起车钥匙,走向玄关,语气不容反驳。

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最终,还是把那串熟悉的、带着陈旧气息的地址,低声报了出来。

车子驶离繁华的市中心,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熟悉而破败。狭窄的街道,凌乱的店铺,空气中弥漫着老旧社区特有的、混合着油烟和生活气息的味道。这是我长大的地方,也是我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

沈恪的车与这里格格不入,引来不少路人的侧目。

他开得很稳,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经过一片寻常的街区。但我能感觉到,他周身那股冷冽的气场,在进入这片区域后,似乎无声地凝实了一些,像一种无形的屏障。

车子在那栋熟悉的、墙皮剥落的居民楼下停住。

“我陪你上去。”他熄了火,解开安全带。

“不用!”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我不想让他看到那个更不堪的,属于王媛的过去的具体模样。

他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没有坚持,只是淡淡道:“半小时。半小时后你没下来,我就上去。”

这不是商量,是底线。

我咬了咬唇,点头,推开车门。

踏上熟悉又陌生的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碎玻璃上。楼道里堆积着杂物,墙壁上是斑驳的污渍和小广告。我走到那扇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前,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抬手敲门。

门很快开了,是王建国。他看到我,眼睛一亮,随即又紧张地看向我身后,没看到沈恪,似乎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

“媛媛,快,快进来。”他侧身让开。

屋子里的陈设几乎没变,拥挤,昏暗,带着一股老人和旧物混合的气味。奶奶坐在靠窗的旧沙发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毛毯,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泪光,伸出枯瘦的手:“媛媛……我的媛媛回来了……”

我的鼻子一酸,快步走过去,握住奶奶冰凉的手:“奶奶。”

王建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搓着手:“你坐,你坐,我去给你倒水……”

“不用了。”我打断他,声音有些硬,“奶奶,您哪里不舒服?”

“老毛病了,就是惦记你……”奶奶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目光却不时瞟向门口,带着和王建国如出一辙的小心翼翼,“刚才……是沈先生送你回来的?怎么不请人家上来坐坐……”

我的心一紧。他们知道了。他们知道了沈恪的存在,并且,显然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期望。

“他很忙。”我生硬地打断,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王建国讪讪地站在一旁,几次想开口,又咽了回去。空气变得凝滞而尴尬。

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看着奶奶苍老的面容,听着她小心翼翼的试探,感受着王建国那无声的、却无处不在的期盼和压力,那种熟悉的、想要逃离的窒息感再次攫住了我。

我几乎是掐着时间,在第二十九分钟时站起身:“奶奶,您好好休息,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奶奶眼中是明显的不舍,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好,你去忙……有空……常回来看看……”

王建国送我到门口,在我拉开门时,他终于鼓足勇气,压低声音飞快地说:“媛媛……爸知道没脸要求你什么……就是,就是沈先生那边……要是有什么机会,能不能……帮爸说句话?爸现在找个像样的工作都……”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也不想听。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愤怒和更深的无力感。果然,还是为了这个。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径直走下楼梯。

推开单元门,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沈恪的车还停在原地,他靠在车门上,指间夹着一支烟,但没有吸,只是任由青白的烟雾在寒冷的空气里袅袅散开。他看着我走出来,目光落在我苍白而紧绷的脸上。

他什么也没问,掐灭了烟,拉开车门:“上车。”

我沉默地坐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将头转向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灰败的街景,死死咬住下唇,不让眼眶里的湿热掉下来。

车厢里一片寂静。

直到车子汇入主干道的车流,沈恪低沉的声音才打破了沉默:

“下次不想去,可以不去。”

我猛地转过头看他。

他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冷硬,语气平淡无波:“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

包括你的父亲。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我听懂了。

一直强忍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被看穿、被理解、甚至被纵容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安慰我,也没有评价我的家人。他只是给了我一个最简单的选择权。

我抬起手,狼狈地擦掉眼泪,看向窗外不断掠过的、越来越繁华的街景。

那座困住我的老旧居民楼,已经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而身边这个男人,他带我离开的,不仅仅是那片物理的空间。

他正在用他独有的、沉默而强硬的方式,教我如何,对那些试图将我拖回深渊的过去,说出那个字——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