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呢?”
午时正,四国馆小饭厅内,饭菜已齐备,却不见老头,丁岁安问了一句。
朝颜和软儿默默对视一眼,最终由前者道:“相公!阿翁兴许是发现咱们打牌坑他钱的事了,生气回房,方才奴奴唤阿翁吃饭,他都不来。”
“.”
这倒不至于。
以‘阿翁’深不可测的境界,怎么察觉不到几个娃娃作弊?
他之所以愿意装傻充愣配合,想必是一个人孤独生活太久了,乐意感受小辈绕膝作怪的趣味。
“重新装几样他爱吃的菜,我去看看。”
丁岁安提了食盒,去往老头暂居的偏院。
‘笃~笃~’
敲门,没反应。
‘吱嘎~’
轻轻一推,房门应声开启。
大中午的,老头和衣侧躺在床上,面朝墙.
“阿翁,起床吃饭了。”
“我不吃,饿死我拉倒!”
“咦谁惹阿翁生气了?”
“还能是谁!”
老头麻溜翻身坐起,瞪着丁岁安道:“还不是你个鳖孙!”
“我啥时候又惹阿翁生气了?”
丁岁安笑嘻嘻的把饭菜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先给阿翁赔罪成不成?”
哄老头,应该和哄女朋友差不多的吧?
老头却阴阳怪气道:“滚滚滚,你阿翁不是周悲怀么?啧啧啧,南昭国师啊,有个国师的阿翁多风光了,你去找他拍马屁,别来烦我!”
啊?
这是偷听到他忽悠伊函哉的话了?
听说过抢对象吃醋的,没听说过抢孙子吃醋的
他这入戏也太深了吧?
丁岁安不由再度怀疑起老爹那句‘你爷死的早’。
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稍一踌躇,试探道:“阿翁,您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做丁烈的人?”
老头不假思索道:“不认识,他是谁?”
“我爹.”
摸着姐姐的良心讲,丁岁安还有点小失望哩.
若真有位这么厉害的阿翁,今天伊函哉提起朝颜和软儿时,大嘴巴已经呼上去了。
“阿翁,冒昧问一句,您尊姓大名?”
“丧国之人,无名无姓,早年同辈之人唤老汉阿太,现在能这么喊的,都死完了。”
眼瞧这老头杠着个头,似乎还在为‘憨孙’背叛了他、认贼做爷生气,丁岁安解释道:“阿翁应该听说了吧,前几日我在石场得罪了伊函哉,他一个嫡皇子,我若不扯酸儒那张虎皮,怕镇不住他啊。”
听丁岁安喊周悲怀‘酸儒’,老头面色才缓和一二,开口却道:“伊函哉个驴操的,他算个卵蛋!”
呃.伊禀哉他爹是昭帝。
这个驴,怕是有点实力哦.
“您老是隐世高人,自然是不怕他,可我这边不单单是意气之争.想要顺利接被俘袍泽归国,急需南昭内部助力,所以才攀扯了酸儒的关系。”
丁岁安也算开诚布公了。
他和老头的段位差距太大,后者若想害他,他早死一百回了。
既然如此,不如实话实说,还能落个坦诚。
老头终于收起了那副吃醋了的小家子气模样,看着丁岁安道:“你何需找酸儒助力?有我在,你想在南昭做想做什么做什么,大胆施为!”
有丢丢霸气。
这份承诺可不轻啊!
明摆着要给丁岁安撑腰了
“那我可真就做了啊?”
“只管做!怎么痛快怎么来!”
“好嘞!”
十一月三十。
傍晚,伊奕懿收到一封信,或者说,是一张字条。
内容很简单,约她今晚亥时以后,往四国馆一见。
呵,你当我是谁?你召之即来的奴婢么!
让我屈尊降纡去见你?
想的美,呸!
是夜。
亥时。
伊奕懿乘着一顶青绸小轿,在伊管家和数名常服侍卫护卫下,悄无声息出府而去。
一路上,她还在不停为自己找理由四国馆被一帮书生围着,他出不来,自然只能我过去,要不然怎会夜里与他私会;他一定有正事,都是为了父王!
轿帘微晃,街面上流光溢彩的灯火偶尔透入,映在她凝霜般的脸上,忽明忽暗。
虽然自我开解的理由都很正当,但今晚出府前,却鬼使神差的换了件好看的肚兜,玫红色的软缎,上面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缠枝海棠,贴身穿了,外裳依旧庄重,什么也瞧不出。
上回,阴寒密林之中,高耸红豆杉之下,丁岁安曾贴在她耳边评价说,‘郡主年纪轻轻,怎穿了这种又老又丑的里衣’。
亥时二刻。
小轿避开被书生堵着的正门,从四国馆后门入内。
一直抬进丁岁安所住的小院内才落地。
“伊伯,你去院外守着。”
下了轿,伊奕懿低声吩咐一句,声音比平日更平淡。
望着虚掩的房门,不知为何,她竟紧张了一下下。
站在门外稍稍平复了呼吸,推门入内。
‘吱嘎~’
正伏案写着什么东西的丁岁安回头,笑道:“来了?”
“嗯~”
伊奕懿眼帘低垂,神情疏冷,“都头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丁岁安起身,上前将房门拴上,转身走向伊奕懿。
她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怎办?
严词拒绝,骂他?
还是装作不愿意,半推半就?
“今晚请你来”
丁岁安刚一开口,却像是触发了伊奕懿的应激反应,当即低斥:“不行!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嗯?”
正在斟茶的丁岁安愕然看了过来。
“.”
伊奕懿方才一直垂眸看向地面,想好的台词脱口而出后,才发现.他闩上门后并未凑上来轻薄于自己,两人尚隔着五六步远呢。
此时此刻,沉默最为尴尬。
伊奕懿能感到热意轰地一下涌上双颊,烧得耳根发烫。
不是因为娇羞,而是预想的剧情没有发生,她却把提前设计好的台词说了出来.很难堪。
“都,都头!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睫羽急颤数下,她把进屋后的第一句重新说了一遍。
前面那句没法解释,那就当做没发生。
丁岁安似笑非笑,却也没有追问,若真逗恼了,接下来没法说正事。
“坐吧,我请郡主来,是想给郡主讲个故事.”
“哦”
伊奕懿闻言,难堪之感大为消减。
还讲故事哩,骗鬼吧!
不过是男人哄骗女子的手段罢了,讲些郎才女貌、书生小姐的香艳话本,然后趁气氛暧昧,再行不轨之事。
伊奕懿脊背挺直,端坐椅内,双手迭在膝上,时刻蕴着水润媚意的眸子望着绣鞋前端的绒团,装作没看出他的小手段。
同时,又开始根据此时新的剧情发展,设计起待会该有何种反应。
若他的故事太过香艳,是该当面呵斥?还是装作听不懂?
若装听不懂.太假了。
毕竟他知晓我是极乐宗弟子,虽然本月才生平第一次吃猪肉,但该懂的,早已谙熟于心。
清媚面庞冷淡如霜雪,拒人千里脑子里,却在头脑风暴着待会如何将自己变成一个不情不愿、被他哄骗后欺负了的受害者角色。
上回冬雨淅沥密林中,那双让人倍感温暖踏实的臂弯,还蛮让人怀念的。
但,高冷人设不能崩!
正思索间,丁岁安缓缓开了口,“我幼年,曾听一名云游道人讲过一个话本,至今印象深刻”
早窥破他心思的伊奕懿,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哦~”
“话本讲的是,另一片隐世大陆中的故事。”
“哦~”
“那块大陆中,有一个皇朝名曰为‘唐’”
“哦?”
“.高祖李渊建唐,其有嫡子三人,名建成、世民、元吉.”
“.”
方才满脑子密林片段闪回的伊奕懿,渐渐听的入了神。
“.武德九年,建成欲于昆明池伏杀世民,因泄密未果。同年六月,建成于东宫设宴,世民饮下鸩酒,归府后呕血数升”
伊奕懿听着听着,不自觉攥紧了手掌,指端玉甲抠入掌心嫩肉,犹不觉痛。
兄弟阋墙、长辈偏袒。
这故事里,世民的处境和父王何等相似!
归国途中,屡遭劫杀归京后,皇祖父竟也真就接受了‘遇贼’的说法,不让继续深入调查。
近来看似安稳的日子,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罢了。
毕竟刚刚归国,皇祖父册封的仪式还未举行,若父王连册封仪式都活不到,朝廷颜面上也不好看。
但.这种伸脖等死的感觉,日夜煎熬。
“那世民最后怎样了?”
已经深深代入自家父女命运的伊奕懿忍不住追问,那双惯常流转着媚意的秋水瞳仁,直直望向丁岁安。
丁岁安侧头,直视伊奕懿双眼,低声道:“唐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庚申日.世民于皇城玄武门伏杀建成、元吉,事后逼高祖禅让,继承大统、登基为帝!”
“啊!”
伊奕懿檀口微张,低呼一声。
世民原本在她心目中是个备受欺凌的悲情人物。
但这话本结尾,结局骤然逆转,世民受害者的形象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弑兄杀弟、逼血亲逊位放入任何朝代史书中,都是永远难以洗白的暴君、昏君模版。
丁岁安似乎从两人对视的目光中觑见了她的心思,缓缓道:“阿翁说过一句话:人,永远是自己故事里的正面人物。登基称帝,有可能是百世明君,只有失败,才会遗臭万年”
这话,似有股极为诱惑的力量,让伊奕懿心脏狂跳。
但她的口吻却冷了下来,“丁都头你一个外臣,给我讲这些,欲要作甚?”
“昭宁郡主在我面前装傻没关系,但能骗过德王、睿王么?仁王是皇嫡长子,你觉得你两位叔父会放过他么?”
伊奕懿沉默片刻,水盈盈的眸子中已没有任何男女旎思,只剩了清冽冷静,“丁都头,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杀伊函哉。”
“为何?”
“他想杀我,我不想死,便只能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