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请自重 第151章、重返叩剑关

腊月十四。

“哦?你要去叩剑关?”

承天殿东暖阁,一身蟒袍的南昭太子伊劲哉坐在案后。

“是,望殿下准许。”

几步外,丁岁安长身而立。

昨日回去后,他通过李秋时走了正规途径,想要面见太子。

原本以为至少要等上好几天,不料,对方不但答应第二天便见他,甚至今日的接见将丁岁安排在了散朝后的第一个。

这处东暖阁,据说太子监国后常在此处理公务、接见大臣。

他几乎从未去过御书房正因如此,丁岁安和伊奕懿才敢在御书房放肆。

昨日也不知他怎就心血来潮,忽然去了.差点搞出大事。

伊劲哉起身,背手踱步似乎在考虑丁岁安前往叩剑关一事的得失。

这名吴国都头想去叩剑关收敛年初阵亡的吴军骸骨。

此事伊劲哉自然可以轻松应允,但如今正值两国和谈之际,任何一桩事都能当做筹码放在谈判桌上比如允许吴国收敛将士尸体,若咬死不放,应该也能换来相应利益。

伊劲哉想了想,忽道:“丁都头,此事,是吴国朝廷的意思,还是你自己想做?”

吴国朝廷对和谈的关注点,主要在‘名分’问题上,甚至战俘是否归国都在‘可以妥协’的范畴内。

活人都顾不上管了,哪有闲心操心死人?

“是外臣个人的意思。”

这么说,也是不想伊劲哉再将此事列入和谈条件之一他总归在朱雀门前帮过伊劲哉,想必后者这点面子还是要卖的。

“哈哈哈~”

伊劲哉朗润一笑,和善的看向丁岁安,但口吻却非常认真,“丁小郎,你在朱雀门外斩逆王,帮孤奠定局势,这是孤欠你的私情。如今你说起的却是国事,情份这般用了,你不觉得亏么?”

这话是说,他能答应这件事,但是欠丁岁安的情份可就要一笔勾销了。

比起一个多月前伊劲哉的变化简直脱胎换骨。

也不知是居移气、养移体,还是他以前伪装的太好了。

丁岁安却道:“两国兵殇,小臣身为吴人,无法置喙。但小臣总想,若年初小臣也殒命叩剑关下,泉下有知,总会盼着袍泽有朝一日能将骨骸带回家乡安葬吧”

伊劲哉点点头,“好吧,孤允了。”

“谢殿下!外臣还有一事.”

“你事儿怎么这么多?说.”

“外臣在贵国行动不便,想向殿下讨一个人。”

这倒是,如果没有南昭官员配合,丁岁安想在叩剑关发掘、装殓吴国将士骨骸,基本不可能。

“谁?”

“昭宁郡主.”

“.”

伊劲哉既意外,又觉情理之中。

上月,伊奕懿为说服他动手,已透漏两人之事。

但丁岁安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

伊劲哉思索良久,终道:“昭宁自幼随孤入吴为质,颠沛伶仃,既无闺友、亦无伙伴.”

这是说,昭宁很孤独?

却听他接着道:“昭宁归国后还未见识过大昭山川壮丽,出宫看看也好。但你将孤的昭宁带出去,便要负责她的安危,必须毫发无伤的再给孤带回来!”

丁岁安本来已经准备好一套说辞,解释为何需伊奕懿陪同,谁知伊劲哉根本没问。

怔了一下才道:“是!”

“嗯,去吧。”

“谢殿下。”

翌日。

腊月十五。

一早,丁岁安带着三十名骁骑,身穿吴军军衣,等在皇城外。

辰时不到,昭宁的马车沐浴着晨曦缓缓驶了出来。

她仅带了阿柒,两名宫女、一个车夫,以及一个叫小喜的年轻太监录事。

录事是负责记录皇室成员行迹、言行的内官,属于出宫必备。

辰时末,车队出城,一路向东。

昭宁趴在车窗边,双眼一瞬不瞬的望着沿途风光,格外贪恋。

其实,冬日景象没什么好看的。

但对于她来说,处处都新鲜十几年来,绝大多数时间都困囿在四面高墙之内。

在野外待时间最长那回,便是和丁岁安结伴逃亡的路上。

那时满心惊慌不安,自然没心情欣赏大好河山

路上用了三天,腊月十七日黄昏,一行人抵达叩剑关西五里的大胜县县城。

内官小喜持了太子手谕,寻上当地知县.手谕内容很简单,就是说郡主身负朝廷公务来此,命当地配合云云。

知县吓了一跳,想要觐见,却被小喜以‘郡主低调、不欲声张’为由挡了下来。

知县即刻命差人进京向太子府确认此事,一边动员城内大户连夜腾出院子接待郡主一行。

一般来说,没人会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冒充皇嗣更遑论冒充眼下如日中天的监国太子独女。

第二天,大胜县知县娄玉秩按照小喜事先交待,征发了三百民夫早早等在叩剑关外。

不过,今日与他交洽的是名俊朗小校,郡主依旧未曾露面。

“丁校尉,本县原名玉泉县,三月十五我军大胜后,才更名为大胜。”

娄玉秩猜测对方是太子府的人,极为客气,引这众人走到一处偏僻山坳,往下一指,“三月十五一战,我军阵斩一万三千级,叙功行赏后,敌首便被弃于了此处。”

丁岁安前迈两步,立于山坳边缘,向下望去.

绵延数里的谷内,荒草凄凄,无数已白骨化的骷髅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一直蔓延至视野尽头,几乎填满了整个山坳。

但有风过,枯草如怒涛低伏,露出了草丛底下万千空空的眼洞,仿佛仍在无声地凝视着异国天空。

箭簇、锈刀,零星夹杂其间。

风穿其间,呜呜作响.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娄玉秩只觉此处山风格外凛冽阴寒,不由道:“幸好已过了大半年,今年夏日,此处恶臭,十里可闻。左近百姓都说,每到月晦之夜,满谷哭嚎悲泣之声,令人不寒而栗。此刻也就是白天,要是夜里,征来的民夫都没人敢靠近.”

说到此处,娄玉秩察觉气氛有异,转头一看,却见跟随丁校尉来的哪些军卒个个眼圈泛红,更有甚者,低着头肩膀不住耸动。

“.”

娄玉秩瞬间联想起丁校尉明显不同于大昭的口音,心中不由嘀咕起来。

正此时,却见丁校尉掏出一沓大额银钞递了过来。

“丁校尉,这是何意!”

娄玉秩吃了一惊。

“烦请娄大人征集木工匠人,打造一万三千单六十二口颅棺,这些钱是给匠人的工钱。”

“.”

本就对丁岁安身份起了疑心的娄玉秩闻言更不敢接了,一双眼睛不住在丁岁安身上打量。

丁岁安直接道:“娄大人放心,我是大吴使团护军,太子殿下命郡主前来,便是为装殓我军尸骸一事,娄大人若不信可差人进京询问。但殿下欲低调处理此事,还请娄大人不要声张。”

娄玉秩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惊疑不定。

毕竟,大半年前‘吴贼’刚在关下惨败,如今就见到一个活生生的站在面前。

既尴尬,又吊诡。

见状,丁岁安回望山坳,轻叹一声,低吟道:“铁衣断镞没荒榛,万骑孤城湮黄尘。可怜叩剑关前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

随口一吟,娄玉秩愣了半天。

这首诗里,没有渲染两国仇怨,只有内敛的悲悯之意.‘可怜叩剑关前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竟让娄玉秩鼻子一酸。

娄玉秩跟着一叹,拱了拱手,“好吧,本官这就回城准备。”

待娄玉秩离去,丁岁安对王喜龟道:“老王,你去县城买些纸钱、酒肉祭品。”

“是!”

丁岁安一行在山坳旁,从天光大亮的晨午一直待到夜幕降临。

入夜后,山风渐烈。

寒风呼啸,掠过嶙峋的山脊与空旷的谷地。

那风声竟真如娄玉秩白日里说的那般不再是单纯的气流,而是化作了隐约可闻的金铁交鸣、战马奔腾,夹杂着无数模模糊糊的喊杀声。

约莫子时,大风卷散了流云,清冷皓月,映照大地。

月华如练,倾泻而下,将山川大地染上一层凄清银辉。

谷中令人心悸的嘶鸣渐低,转而化作了更为低沉、绵延不绝呜咽之声。

似风穿过石缝,也似无数飘荡无依的孤魂齐声低啜。

丁岁安默默以黄土垒作供台,将备好的鸡鸭鱼果一一摆好。

想要点燃纸钱,却因穿山强风,一次次将微弱的火苗吹熄。

他索性扬臂,将整叠纸钱奋力向空中抛撒而去。

纸借风势,霎时间如雪片般卷扬,哗啦啦作响,非但没有坠地,反而借着风涡扶摇直上。

在皎洁的月光中翻飞乱舞,仿佛急于归家的白蝶。

“英灵归乡~英灵归乡喽.”

丁岁安朝山谷大喊。

身后,王喜龟等二十余人也随着他齐声高喊道:“英灵归乡.英灵归乡喽.”

呼喊汇聚,搅进猎猎山风,漫过月光下的惨白谷地、黑黝森林、沉默远山。

说来也怪,呼喊荡开之后,一直萦绕在谷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悲鸣,就此消失。

风声渐低。

天地间,忽然沉寂下来,只剩当空一轮明月,和袍泽指引归家的呼喊。

“英灵归乡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