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昭鸿胪寺、四国馆。
客房内。
“.据司知也说,十三日当晚遇山贼,仅他和伊管家数人逃脱生还,仁王家眷几乎尽数丧命。”
“山贼?司知也真敢说什么山贼能把一都军卒杀的落花流水。”
丁岁安讥讽道,李秋时却一脸平静,“司知也正是不敢说出真相,才坚称遇到了山贼。”
“李大人开始和南昭谈了么?”
“开始了。”
“对方由谁负责和谈?”
“鸿胪寺卿薛芳、德王伊禀哉.”
“谈的怎样?”
“不怎样,德王态度很强硬,要求我们割豊州怀丰、庆丰、南定三府;赔银两千万;择一皇室女入南昭和亲”
“.”
如果说前两条是狮子大张口,那最后一条,是根本就没想和谈成功。
这不是条件,而是羞辱。
“李大人,你早来几日,可否知晓南昭国师是怎回事?”
“国师周悲怀?”
“嗯,大人对他了解多少?”
“来历不清楚,但据说年初南昭大胜,便仰赖其招来大雾遮蔽战场,如今在南昭声望正隆.上月,刚被昭帝奉为国师。”
“这么厉害的人物今天却被一个老头骂的屁都不敢放。”
“什么意思?”
“今日跟我一起住进来的老汉”
丁岁安细细讲起如何偶遇老头、今日在国师府内的情形。
他能隐隐感觉到,周悲怀对老头,并不全然是畏惧,而更像是道德层面愧疚下的忍让。
至于两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李秋时听完,啧啧称奇,不由道:“贤侄巧遇隐世高人,便不可轻易断了这条线,南昭负责和谈的鸿胪寺卿薛芳,便是周悲怀的学生,这几日,你需得将这位老人哄开心,最好能请动周悲怀出面斡旋。”
“.”
哄老头开心?
哄女人咱会,哄老头咱不在行啊。
夜。
南国冬季,虽不如天中严寒,但潮湿阴冷,如附着于皮肤之上、深入肌理之中,同样难忍。
后半夜时,朝颜偷偷溜了进来练功,两人你上我下反复折腾几回,身子折腾暖了,这才拥抱着沉沉睡去。
约莫寅时末。
离天亮还有段时间
“嘭嘭嘭~嘭嘭~”
万籁俱寂之中,粗鲁的敲门声格外响亮。
正趴在丁岁安胸口睡得香甜的小狐狸吓的一哆嗦,连忙胡乱抹了把淌了一脸的口水,惺忪狐眼四处乱瞅,“怎了怎了?”
“谁啊!”
丁岁安也很不爽.冬天凌晨四点多,任谁被忽然吵醒都得一肚子火气。
却听外头传来一道不疾不徐的沙哑声音,“起床练功了。”
“.”
我练你个老乌龟啊!
他烦,朝颜更烦.小狐狸三两下裹上衣裳,光着脚丫便怒冲冲跑到了门口,房门一拉,瞧见是个老头,张嘴便骂道:“人老**松,放屁咚咚咚!你不睡,旁人不要睡的么?你再敢呀!哎呀,相公,救救奴奴”
丁岁安视线中,小狐狸双脚渐渐离地,凭空浮起,缓缓飘到了一旁。
老头淡淡瞥了小狐狸一眼,道:“没点规矩,下回再敢出言不逊,让憨孙把你**打烂!”
“阿翁阿翁,我知错了,快放我下来吧.”
朝颜也知晓‘好女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这是什么妖术?
丁岁安突然很庆幸庆幸当初没有抢劫老头的祭品。
老头不理会朝颜的求饶,踱步至床前,居高临下看着丁岁安道:“年纪轻轻,岂能沉溺男欢女爱!穿衣,跟我走。”
不是跟自家小妖精睡个懒觉你也管啊?
这‘阿翁’角色扮演入戏太深了吧!
丁岁安瞄了一眼身体悬浮、没着没落的朝颜,果断道:“阿翁说的对,我决定,从今往后开始劫色!”
“啊?”
朝颜一听这个,急的在空中双腿乱蹬、双臂乱挥,连忙道:“那不行呀!戒不得,戒不得~”
冬日卯时,弦月西坠、晨星寂寥。
丁岁安站在小花园内一块空地中央,老头翘着二郎腿坐在数尺外的花坛上,手持一根细竹枝,“你现在是什么境了?”
“化罡纯熟境。”
丁岁安回答的很有底气。
“化罡纯熟?废柴!”
诶!诶!诶!你说谁废柴?
咱以不及弱冠之龄晋化罡,入第二重小境纯熟就算放眼吴、昭两国,在同龄人中也是毫无争议的翘楚才俊!
怎到你嘴里就变成废柴了?
“怎么,不服?”
老头起身,‘咻’的一声甩了下手中细竹枝,“出刀吧,别留力,我不用罡气和你打,免得你说我以大欺小。”
“阿翁,您就拿这个?”
丁岁安盯着那根常常被用作家长打小孩的竹条,感受到了赤裸裸的羞辱。
“嗯,别婆婆妈妈。”
“好!”
既然他如此托大,那就让这老叟见识见识咱大吴男儿的风采!
丁岁安话音未落,忽地前出抢攻
身形如电,周身隐有罡气环绕,一记看似势大力沉、实则留了力挥砍横扫老头腰间。
然而,眼看锟铻即将触及,老头只是微微一个侧身,动作看似缓慢笨拙,却妙到毫巅地避开了锋芒。
与此同时,那根细竹枝如同毒蛇出洞,无声无息却又快得不可思议,‘啪’的一声脆响,精准抽在丁岁安的手腕上。
“嘶~”
手腕仿佛被烧红铁条烫了一下,护体罡气好似完全没起作用,手腕上立刻浮现出一道红肿棱子。
“速度太慢,意图太显。”
老头声音平淡无波。
“阿翁,那我可不留手了啊!”
丁岁安双腿灌注罡气,横扫老头下盘。
这一腿之力,足以踢断碗口粗细的木桩。
老头却不退反进,向前极小地踏了一步,恰好切入丁岁安发力将尽未尽的瞬间。
丁岁安只觉眼前一花,老头的身影似乎模糊了一下,那神出鬼没的竹枝再次出现。
‘啪’又是一下,狠狠抽在他大腿外侧。
“力散不聚,空有蛮力。就这?简直丢化罡武人的脸面!”
老头气定神闲点评着。
哇呀呀,打不过,还说不过.你说这咋弄?
丁岁安低吼一声,将罡气提升至极致,拳、掌、肘、腿并用,攻势如骤雨,带起阵阵罡风,吹得周围花草乱摇。
他就不信,不用罡气仅凭肉身的老头,能完全躲开这密集的攻势。
可老头就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又像是能预知未来一般。他的脚步挪移幅度极小,往往只是微微一偏、一扭、一退,或是看似随意地一转身,丁岁安凶猛凌厉的攻势总是以毫厘之差落空。
“呵,招这么大的罡风,怎么,要刮折花草泄愤么?”
‘啪~’
抽在肩胛,火辣辣的疼。
‘啪~’
抽在腰眼,酸麻难忍。
‘啪~’
抽在**上,羞辱感远大于疼痛
“停!不打了!”
丁岁安后跃一步.这特么完全是在耍猴!
大吴男儿风采对不起了。
老头却已不知何时坐回了花坛,依旧翘着二郎腿,仿佛从未动过手。
“服了么?”
“.”
丁岁安忽然觉着好对不住林寒酥,因为他以前就喜欢这么问瘫软在床的她。
此时被人也这么问了一回,才觉着好他么屈辱啊!
老头见他不答话,侧头望向东方天际鱼肚白,自顾道:“憨孙,《易》有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若只执着于罡气雄厚、刚柔,不过是困于‘器’之藩篱,未见‘道’之堂奥。”
不是,咱不是武人么?
怎么论起儒教五经了?
难道是‘少林功夫加足球有没有搞头’的道理?
武人加儒教.听着应该有搞头。
老头继续道:“化罡之境,重在‘化’,合《中庸》所言‘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妙谛。非是强求刚猛无俦,亦非一味绵柔守成。何为‘中’?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何为‘和’?阴阳调和,循理而动。””
丁岁安有点听不懂了。
老头却依旧在填鸭,“儒教还讲格物致知,而后诚意正心。你这化罡,可曾‘格’过罡气之本源?可曾‘致’其变化之知?心念未至,意不能诚,气如何能‘正’?故而你的罡气,只是死物,是‘器’,而非流淌不息、与心合一的‘道用”。
“真正的化罡,当拳拳服膺。时刻秉持中正平和之意,养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是集义所生,与天地正气相感.故而能‘活’,能‘化’,能瞬息万变而无窒碍。”
丁岁安一时有些消化不了,不由道:“阿翁,您说慢些。”
但老头却没鸟他,继续道:“心念如君主,罡气如臣民。君明则臣直,心念澄澈通达,罡气自然如臂使指,念动即至,无微不服。心定神静,方能洞察敌我之机先,知其强弱,明其虚实,而后以我之‘正合’,击彼之奇隙,如此方称得其武道真义。”
竟上升到君君臣臣了。
这.这是一个满嘴脏话、刻薄尖酸老头能说出来的话么?
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
浩然之气,集义所生.
心念如君,罡气如臣.
丁岁安体内罡气,随着心念触动,似乎开始自发循着某种更玄妙的轨迹微微流转,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渐渐涌上心头。
今晨老头说的话,他仅仅听懂约莫三成.便已隐隐有种得窥大道的感悟。
若都想明白、练明白,那还得了?
授业之恩,永远是桩极大的恩情。
丁岁安正了正衣冠,对老者郑重一礼,“晚辈,谢长者点拨。”
老头瞧着他那正经模样,心知这句‘长者’才是真正肺腑之言,而非这几日言不由衷的违心‘阿翁’所能比。
但他却固执道:“喊阿翁~”
“呃谢过阿翁教导。”
“呵呵呵~”
认识这么多天,丁岁安第一回见这位难以相处的老头笑.
他不由暗自感叹,若真有这么个牛皮爷爷,也挺不错。
可惜啊,俺爷死的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