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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此地道理是歪的
只听得一声极轻的嗡鸣。
不是响在耳中,是响在心头。
像是深山古寺里那口悬了百年的老钟,被人拿指节,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余音便在心湖上,一圈一圈地漾开。
那股被京城老百姓称作“镇国”的磅礴神意,便再无半分遮拦,顺着那条冥冥中存在的脉络,如大河开了闸,浩浩荡荡,一念之间便跨过了千山万水,尽数灌入京城那口据说能锁龙的老井深处。
沈枫眼前,先是一黑。
不是闭上眼睛的黑,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是一种天地初开前,连光都还没来得及生出来的混沌。
紧接着,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挣扎着将头探出了水面,猛吸了一口气。
眼前,便换了一番光景。
此地,没有井底的阴冷潮湿,只有一股子能钻进骨头缝里的荒诞。
此地,道理是歪的。
头顶上没有青天,只有一张巨大得望不到边的蛛网,网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破碎的镜子。每一面镜子里,都映着一张京城百姓的脸,五官扭曲,无声哀嚎,只有一张张嘴巴在徒劳地开合。那是他们被污秽了的神魂,碎得跟摔破的瓦罐似的。
脚底下没有黄土大地,只有一条灰蒙蒙的长河,安静得像条死蛇。河里没有鱼虾,只有数不清的念头和乱糟糟的道理在里头相互倾轧、撕咬,熬成一锅瞧不见底的灰粥。
河上飘着几座孤岛,据说是人的念想所化,是些回不去的心乡孤屿。
有座岛上,是座金銮殿,一个胖得快要从龙椅上溢出来的皇帝,正对着一条瘦骨嶙峋的土黄老狗行三跪九叩大礼,嘴里一声声喊着父皇万岁。
有座岛上,是间茅草屋,一个满脸褶子能夹死苍蝇的老妪,正被一个梳双丫髻的怀春姑娘红着脸,怯生生地唤作相公。
阴阳倒悬,乾坤错位。这儿,是人心最深处的那座荒唐故乡。
在这片荒唐天地的正中央,立着一座王座。
拿数不清的人骨垒成,森森白骨,在这方灰蒙蒙的天地间,白得有些刺眼。
王座上,斜斜靠着一个男人。
穿着件花哨得有些扎眼的西域袍子,一张脸,好看得过了火,便教人分不清男女。
他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拈着只酒杯,杯中酒液,红得像是刚从心口剜出来的一捧热血。他就这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不请自来的沈枫,那眼神,像个得了新奇玩意儿的古董商,掂量着分量,端详着成色。
此人,便是此地主人,那个劳什子的“黄金王”。
登记者,捌捌捌。
“呵……”
一声轻笑,从那薄薄的嘴唇里溢出来。黄金王晃了晃杯子,那血色酒浆便在杯壁上挂出一条细细的、妖冶的红线。
他用那审视的目光,将沈枫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嘴角翘起的弧度,是猫逮着耗子后才有的不急不躁。
“倒是没想到,‘星环议会’那帮只晓得守着几条破规矩的老古董,竟会舍得派一个……你这样的清道夫过来。”
他站起身,从白骨王座上走了下来,赤着一双脚,踩在那条由混乱念头汇成的灰色长河上,竟是如履平地。
他走到沈枫跟前,微微弯下腰,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有几分孩子气的好奇,但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轻慢。
“欢迎来到我的国度。来自议会的……”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像是在舌尖细细品尝一个新学会的词儿,然后才一字一顿,慢悠悠地吐了出来。
“……一条好狗。”
话音落下,他眼中闪过一丝孩童恶作剧得逞后的亮光。
他抬起手,打了记响指。
动作随意,像是在掸去衣角的灰。
“啪。”
一声脆响。
周遭天地,如水中月,被人丢进一颗石子,涟漪荡开,霎时间支离破碎。
一个崭新的世界,在沈枫脚下铺开。
刺耳的铁皮刮擦声,车**嘶鸣,一股脑儿灌进耳朵。高耸楼阁的琉璃墙,将日头光割得支离破碎,照在人身上,没有暖意,只有一层冰冷的亮。空气里,混着烟火气、铁锈味和尘土味,闻着既熟悉,又陌生。
街上人来人往,一张张面孔,都挂着这座铁石林子里独有的疲惫与麻木。
沈枫低头看了看自己。
太傅那身能遮风挡雨的宽袖大袍不见了,换成了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短衫,料子粗糙,磨得皮肤有些生疼。
他发现自己,正孤零零地站在一个十字路口。
回到了那座,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回不去的城。
那颗被戒律与算计打磨得如铁石般的心,竟像是被谁拿指甲,轻轻刮了一下,起了一道细不可见的划痕。这种情绪,在他这儿,本该是早就亲手埋进神魂深处,再用道理和规矩夯实了的,有个名字,叫“茫然”。
“如何?”
黄金王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这份见面礼,还算有诚意?”
“我翻了你的过往,沈枫。在议会那座铁桶似的屋子里,花钱买下了你那份蒙了尘的根脚。”
他踱步到沈枫身侧,嗓音不高,却像蛇信子,贴着人耳朵爬过去,阴冷,潮湿。
“我知道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我知道,你不属于那座规矩森严的老园子。”
“也知道,你心口上那块结了痂的旧伤疤,连你自己,都不敢碰。”
沈枫猛地转头。
那双像是万年冻土、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起了风。
是那种能将江面吹得瞬间结冰的凛冽寒风,底下有杀机在奔涌。
然而,黄金王只是笑着,又打了个响指。
还是那么随意。
“啪。”
十字路口,刺眼的红灯,变成了可以走动的绿灯。
斑马线上,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如潮水涌来。
就在那片人潮之中。
有个身影。
那个身影,是那么的熟悉。
熟悉到,让他那颗早已被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心,都为此,轻轻漏跳了一下。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裙子,梳着最寻常的马尾辫,脸上带着点怯生生的笑,那笑意,却暖得像是要把这整座铁石森林都给捂化了。
她穿过人海。
穿过车流。
就那么笑着,朝着沈枫,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她的嘴唇轻轻开合,没有发出声音,却用口型,喊出了一个……连沈枫自己都快要忘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