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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城镇镇监府内,灯火通明,一场小型的有声有色的“庆功宴”正在进行。
桌上一桌子的珍馐美味,虽然和张大将军的预制菜宴席比不了,但是却也当得起这个年代的奢侈两个字。
严其参坐在侧首,端起酒杯,脸上堆满笑容,向着主位上的柳升敬酒:
“卑职恭贺大人!
此番雷厉风行,扫清镇内诸多积弊流寇,使我赤城镇内治安肃然,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实乃大人之功也!”
柳升志得意满地受了这杯敬酒,轻轻抿了一口,脸上带着矜持的笑意,目光扫过坐在下首的严其参和另一边的庄合:
“嗯,此事能成,也多赖严主簿谋划周详,庄督监执行得力啊。
二位辛苦。”
说罢,他将杯中那琥珀色的美酒一饮而尽,咂了咂嘴,赞叹道:
“这‘倾凉州’,果然甘美异常,回味悠长……就是可惜,这价格,是真贵啊,等闲难得一饮。”
他语气中带着炫耀与一丝仿佛钓鱼佬撅了竿也没带上来鱼一样的心疼。
放下酒杯,柳升夹了一筷子精致的菜肴,仿佛不经意地提起,目光却落在严其参身上:
“严主簿啊,你说,本镇监此番肃清镇内安全,铲除诸多隐患。
是否也算得上是……治民有功,堪为能吏了?”
严其参心中顿时一阵腹诽,如同沸水翻腾一样:
你还治民有功?
你何时真正治过民?
怕不是连你这治下到底有多少户百姓,每年产出几何都弄不清楚吧?
你所谓的‘治民’,不过是想着如何盘剥、如何填 满自己的私囊罢了!
要是没有我,这个镇早就散了你知道吗!
然而,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谦卑的笑容,语气诚恳无比:
“当然!
大人自然是治民有功,心系黎庶,举措得力,实乃我北地难得的能官干吏!
卑职敬佩不已!”
柳升对他的回答似乎颇为满意,笑了笑,话锋却陡然一转:
“哎呀,既然如此我觉得,咱们是不是该顺应‘民 意’,收一收这‘治理捐’了?
毕竟,维持地方安宁,肃清奸邪,也是要耗费钱粮的嘛。”
严其参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果然来了!
他就知道自己这饭不是白吃的。
他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大人,这……这治理捐……如何收法啊?
况且,如今这年景艰难,百姓困苦,若是再行加派,恐怕……”
“诶——”
柳升拉长了声音,打断了他,脸上带着一种大人说小孩一样“你还不懂”的笑容。
“明甫啊,你想岔了。
这治理捐,岂是去找那些穷哈哈、小门小户收取的?
那能刮出几两油水?
自然是找那些镇上的大户、富商去收!
他们平日里仰仗本官治理地方,方能安稳经商,置办产业。
如今地方靖平,他们出点血,支援一下官府,岂不是理所应当?”
一旁的庄合正啃着一只烧鸡,闻言把油腻腻的鸡骨头往桌上一扔,粗声粗气地附和道:
“就是!老爷说得在理!
这几日为了抓人抄家,老子手下的弟兄们忙得脚不沾地,都快累昏过去了!
不收些捐补偿一下,弟兄们哪还有力气再去查案办事?” 他话语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严其参看着柳升那看似随意实则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瞥见庄合那蛮横的态度,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
他咬了咬牙,压下心中的愤懑与无奈,拱手道:
“既然如此……那还请老爷拟个章程,卑职也好依令行事,传递下去,晓谕各户。”
柳升闻言,却不悦地皱了皱眉,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
“这等小事,难道还需要本官亲自动手拟写章程吗?
严主簿,你素来熟知文案,精明干练,这点小事,自然是由你来拟最为合适。这召捐文书,就交由你来起草吧。”
严其参心中顿时一片冰凉,他彻底明白了。
柳升这是既要当婊 子又要立牌坊,想把所有具体操办、尤其是得罪人的事情,全都推到自己头上,让他来背这个横征暴敛的骂名和潜在的风险!
然而,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此刻若敢推辞,恐怕立刻就会步了彭大郎等人的后尘。
他脸上肌肉微微抽搐,最终还是强行挤出一丝顺从的表情,低下头,艰涩地应道:
“是……卑职……明白了。卑职这就回去,连夜拟写文书。”
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府中,小丫鬟裘儿见他脸色难看地回来,连忙上前迎接:“老爷,您回来了……”
严其参仿佛没听见,径直走向书房,声音沙哑地吩咐:
“给我掌灯。”
裘儿不敢多问,赶紧小跑着去点灯,然后跟着进了书房,熟练地铺纸研墨,伺候笔墨。
严其参颓然坐在书案后,深吸一口气,刚想提笔,却发现砚台干涸。他烦躁地问道:
“墨呢?”
裘儿怯生生地回答:“老爷……墨……墨用没了,我……我今日去买,见到笔墨店的刘掌柜被押走了,我还险些被那些乱兵抓走,若不是有人认出了我,我怕是……”
严其参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挥了挥手:“去……去把我柜子上那个紫檀木的盒子拿来。”
裘儿依言,从书柜顶端取下一个积了些许灰尘的长条木盒,小心地捧到严其参面前。
严其参打开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都没用过的墨锭。
那墨色深沉,质地坚实,一看就很贵。
这是他亡妻的遗物,本来不想用的,可是这镇上的字纸店关了门,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拿起墨块,拆开上面裹着的荷叶。
就在这时,他的手指摩 挲着上面阴刻的四个篆字——
“不愧于天”
他的手指猛地一颤。
又将墨块翻了过来,背面同样刻着四个字:
“不怍于人”
这句话,曾经是他和妻子做合礼之时,立下的誓言。
只是没想到,自己都快忘了的事情,可是自己妻子还记着,并且把它刻在了这块墨块上。
“不愧于天,不怍于人……”
他低声念诵着这八个字,眼神瞬间凝固了,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那里,脸上血色尽褪。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一旁放在桌边上的匣镜。
镜子中,映照出一张国绦禄贼一样的脸,而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主簿。
他摸着自己的面庞,颤抖起来。
我,我何时变成这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