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下,汉军列阵。
甲士如林,甲骑如雨,盔甲所映照光芒足以驱散天上的云朵,兵刃所发出的寒光足以劈开凛冽的北风。
刘淮驻马在燕京城南门外的一处高地上,抬头望着天空。
在此起彼伏的隆隆鼓声中,他微微有些失神。
有可能这些时日耗费精力太多的缘故,刘淮即便已经进入了战场,却依旧有些集中不了注意力。
也不知道为何,望着燕京宽阔高大的城墙,刘淮思绪万千。
穿越之前的知识与之后的经历不断洗刷着他的大脑,以至于这位汉王竟然在战场上有些迷茫起来。
“燕京城……”
刘淮望着城墙之上的金军士卒,哪怕相隔数里,他仿佛也能看到他们脸上的惶恐之情。
“燕京……燕侯……不,应该是匽侯才对,当日在山戎的围攻之中,也是这般慌乱的吗?”
恍惚之中,刘淮仿佛隔着一千多年,与那位燕克侯对视了一眼。
然后,那位满眼疲惫的中年人就收回了目光,继续按照周天子的命令,向北行进。
一路上渡过大河,走过森林莽原,终于来到了这片群山连绵,山河相交的天赐之地。
也是周天子弓箭射不到的地方。
中年人按照周礼,带领臣属部下祭祀了天地祖先,分食祭品,随后将最肥美的一块肉食,放在了周天子的脚下。
锋锐的长矛上裹着旗帜,篱笆围拢起来防御野兽与野人。
这就是一开始的燕国。
中年人老了,他的子孙接过了弓箭刀枪,接过了版筑木犁。
他们用夯土筑就了城墙,用刀枪拓宽了领土,用木犁耕种了土地,用周礼教化了野人。
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大平原上的雨林隔断了燕国与周天子的交通,渐渐的,周天子与诸夏成了口口相传的传说。
后来,山戎来了。
燕国在山戎的包围下摇摇欲坠。
燕庄公在燕京城头上,用与祖先一样的黑眸,透过时光看了刘淮一眼,就将目光投向了东方。
大海之上,舰船云集,齐字大旗如林而立,猎猎飞舞。
齐桓公与管仲站在船头上,手中拿着燕国的求援竹简,抱着万一的希望,跨过大海,前来支援。
对于燕国来说,周天子乃是个传说,可对于诸夏来说,被雨林与蛮族隔绝数百年的燕国又何尝不是某种传说呢?
战车纵横,山戎溃散。
战场上,齐桓公与燕庄公执诸侯之礼,互相约定,尊王攘夷。
诸夏的边疆,第一次彻底确定下来。
时间如风中砂砾,飞逝而过,春秋的君主与豪杰凝固在了历史之中。
然而燕京却依旧伫立。
手持大弓,射虎入石的将军在这里与匈奴人鏖战。
身骑白马,旗号公孙的主簿在这里与鲜卑人厮杀。
然后,乱世来了,胡人的战马飒沓入中原,践踏了燕赵土地,毁灭了一座座城池。
燕京城成了残垣断壁,又被重新建立,无论胡人来了多少次,这里依旧还是恢复了秩序,恢复了汉家礼仪,如同一名饱经风霜的战士一般,守卫着文明的边疆。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痴肥的僭主发动了叛乱,忠耿的臣子被寸磔于土门关。
当日颜真卿写下《祭侄文稿》之时,可曾想过此城?
彼时杜甫写下‘剑外忽传收蓟北’之刻,可曾想过此地?
铁蹄铮铮,踏遍河山,这片土地从彼时开始就从来没有镇定平静过。
刘淮微微感叹,回头望去,却只见岳飞与韩世忠停留在了远方,吴璘与刘锜要更近一些,却还是模模糊糊让人看不清面容。
很快,张小乙、耿京、时俊等人的身影也一一浮现,到最后,魏胜也出现在了树立在刘淮身侧的魏字大旗之下,抚着那犹如关公美髯般的胡须,看着刘淮,含笑不语。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在岳飞身后,无数人呼喊着,前进着。一面铺天盖地,仿佛能遮盖天日的赤红大旗从天边涌现。
旗帜上唯有一个‘明’字。
在赤旗之下,朱元璋、徐达、李善长、常遇春、李文忠,还有许许多多刘淮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来到了城下。
一瞬间,天崩之势平缓,地裂归于静谧,已经被胡风浸染数百年的幽燕,终于又恢复了片刻安宁。
然而,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终究难以彻底平静。
女真人的后裔又来了,只不过这次则是带着神州华夏一起沉沦。
那些往日远在天边的列强,仿佛一夜之间来到了家门口。
华夏之民在经历了二百余年的失落后,不得不用力驱散迷茫,重新探索救国之路。
生命与鲜血成了最基础的货币,每条道路不通的信息,都是用牺牲为筹码来购买的。
这个古老的民族,犹如一只被锁链捆绑的巨龙一般,不断与天地争斗,终于撕开了阴沉的天幕。
红色的旗帜形成了海洋,无数人在这座城中欢腾着,雀跃着。
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刘淮就看到一座座高楼大厦、一座座工厂楼房从城中拔地而起,宽阔的大街上车水马龙。
在千年后的未来,另一个留着寸头的刘淮登上了古老城墙的城头,目光穿过时光,与身着盔甲,统领大军的刘淮默默对视。
“往事越千年啊。”
刘淮喃喃自语。
伴随着这句感叹,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在昏黄的时光中,转过头来,看向了刘淮。
拄着拐杖的燕克侯,依旧在海上的管仲,手持大弓的李广,高居白马之上的公孙瓒……
那些国人、野人。
那些忠臣良将、诸侯国王、佞臣僭主、贩夫走卒。
那些高尚的,那些卑劣的。
那些人……
全都转过头来,看向已经站在历史十字路口上的刘淮。
刘淮却看向了身侧的魏胜。
魏胜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笑点头。
下一刻,这些从历史长河中浮现出来的身影就犹如风吹黄沙一般,烟消云散了。
随后,覆盖在时光帷幕下的汉军将士也展露出了身形。
数万大军,一言不发,在准备好总攻之后,皆是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刘淮所处的这片高地。
刘淮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北地千年以来的朔风在他的胸中激荡,席卷着华夏历代豪杰义士的鲜血,在他的心脏里喷薄而出,涌现四肢百骸。
下一刻,刘淮拿起沥泉枪,高高举起,两个字从口中大声吼出。
“灭金!”
围拢在刘淮身边的近臣与亲兵竟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往日总是说抗金,为何如今却要说灭金?
然而这些人看了看身前巍峨的燕京城,却是猛然反应过来。
为何不是灭金?
如今大军都来到了燕京城下,如何不是灭金?!
“灭金!”梁肃率先振臂高呼。
“灭金!”毕再遇与姚不平等亲兵也纷纷举起兵刃,大声欢呼。
声音犹如海浪一般四散扩开,汉军将士闻言皆是振奋,同时大声高呼。
“灭金!”
一开始声音只是嘈杂,片刻之后,吼声逐渐统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灭金!”
刘淮伸出手来,猛然握拳,向前一指:“擂鼓!进军!”
……
虞允文来到了宫门处,走下马车,对守门将领皱眉问道:“这是鼓声吗?”
那名殿前司将领侧耳听了听,随后笑道:“回禀虞相公,这不是宫中的鼓声,而是皇城司衙门的。
前几日大张旗鼓的捉探子,却谁都没捉到。龙提举大为肝火,设了百金台,凡是能提供探子线索的,皆奖赏百金。
不过龙提举算是失算了,这几日尽是些泼皮无赖击鼓上门,根本就没有任何线索……”
虞允文缓缓点头,却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为何从来没见过你呢?”
殿前司将领立即挺直了身板说道:“末将大名为金三益,原为殿前司金枪班都头,近日才积功升任正将。
之前我等都在守卫东宫,今日刚刚换防过来。”
虞允文再次缓缓点头。
他又不是真正的权臣,根本不想去掌控殿前禁军,这也是随口一问罢了。
“陛下有旨,今日阴雨连绵,原本不应该劳烦虞相公进宫的,不过确有要事相商,还请虞相公乘坐肩舆,避一避风雨。”
金三益刚说完,虞允文就径直摇头:“臣节还是要遵守的,本相又不是老迈无能。”
说罢,虞允文就打着一把纸伞,快步向宫内走去。
金三益无奈,只能让人扛着肩舆跟在身后,还分派了一队侍卫在最前方开路。
虞允文脚步微微一顿,只觉得有些奇怪。
他来到皇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宋国宰相本来就有在关键时刻宿在皇宫角门的规矩,却从来没见到过有如此大阵仗。
但转念一想,那金三益也是刚刚被调任而来,如今局势紧张,他想要周全一些,倒也是理所当然。
虞允文心中如此想着,继续打着油纸伞缓步向着勤政殿走去。
刚走到一半,又有内官前来禀报:“虞相公,官家已经移驾崇政殿。”
崇政殿乃是宋国召开大朝会、举行大典之地,算是个十分郑重的地方。
平日赵眘接见各个相公尚书,要么在垂拱殿,要么在后宫勤政殿,为何如今就要改地方了?
不过虞允文依旧没有多想。
因为接下来无论是迁都,还是由他赶赴南阳,主持北伐,都是天大的事情,官家想要郑重一些,那就郑重一些好了。
虞允文迎着如毛细雨,缓步走入崇政殿中。
由于近日乃是阴天,外加没有张灯的缘故,广阔的崇政殿有些阴暗,虞允文抬头望去,却只见赵眘端坐在龙椅上,脸色在阴影之中有些苍白。
数名内侍站在大殿侧面,身形犹如鬼魅。
虞允文心中终于升起了警兆,微微侧头,却只见那几名开道的侍卫已经顺势侍立在大殿两侧,堵住了去路。
而虞允文却没有丝毫慌张,而是继续缓步上前,来到赵眘身前,躬身相拜:“参见官家。”
赵眘言语干涩:“虞相公……”
虞允文挺直腰杆,看着赵眘的双眼:“官家,臣乃是宰执,官家应无话不可说。”
赵眘眼神有些飘忽,用手扶住了额头,仿佛在忍受着头中的剧痛,良久之后方才缓缓说道:“虞相公,迁都与北伐一事,先行暂缓可好?”
虞允文耳朵动了动。
他听到了甲叶子摩擦的声音。
“官家,不能停。”虞允文朗声说道:“事关天下正统之争,若是停了迁都,天下人还有谁会以为陛下有北伐雄心?
而若是停了北伐,岂不是将正统,北地人心全都拱手让人?”
赵眘哑然。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个苍老而又尖细的声音从赵眘身后屏风后传来:“按照虞相公的说法,这天下人心,中原正统,是不是都是朕丢掉的?”
甲胄声音骤然响起,崇政殿的侧门大开,闪出数十甲士,为首之人正是须发皆白的杨沂中。
内侍上前,将屏风移开。
直到这时,虞允文方才发现,龙椅后面的屏风还遮挡着这么大一片空间。
那里也有一把椅子,赵构就安坐其上,身着绯袍,在阴影中冷冷看着虞允文。
“参见太上皇。”
虞允文不卑不亢,只是再次躬身行礼:“太上皇不在德寿宫中颐养天年,为何来到这崇政殿中干预朝政?!”
赵构冷笑道:“这天下原本就是朕的……”
虞允文声调拔高:“太上皇已经禅位,名分已定,自古而今,未听闻太上皇干政者。难道汉高祖提三尺剑,扫荡天下后,将朝政交于刘太公吗?”
虞允文说的正气凛然,同时环顾四周甲士:“你们这些人,身着兵甲,前来威逼当朝官家,难道就不怕九族被诛吗?”
虞允文此言一出,那些甲士果真面面相觑,有些动摇之态。
来之前也没人说要参与这种等级的权力斗争啊!他们这些小虾米掉进去,岂不是要被搅得粉身碎骨?
虞允文见状,立即看向了赵眘。
所谓十步之内,人可敌国。
可能这些甲士意识不到,此时这座大殿中,权力最大的已经不是赵构或者赵眘,更不是虞允文与杨沂中,而是这些手持兵刃的小兵辣子。
只要作为皇帝的赵眘与当朝左相虞允文同时开口,做出一些承诺,有些事就能定了。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赵眘竟然挪开了目光,伸手捂住了额头。
机会转瞬即逝,杨沂中立即大吼出声:“肃静!”
“都忘了之前的军令了吗?官升**,武散官皆是武义大夫,赏赐千金!封妻荫子!让你们虽太上皇拨乱反正,乃是奉天而行,有什么可犹豫的?!”
原本动摇的普通士卒很快坚定下来,眼中皆是透出一丝狠辣。
虞允文心下一沉,看了一眼杨沂中,随后直直盯着赵构。
还有机会。
以宋国的制度,一个太上皇加上一名将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指挥动官僚系统,从中书舍人开始,将会有无数人抗拒乱命。
除非……
史浩从甲士身后闪身而出,指着虞允文大骂出声:“虞彬甫,你实乃不忠不孝之辈,若非你的教唆,官家与太上皇之间,又如何会如此生分?!闹到如今这番不可收拾的境地,你难辞其咎!”
虞允文心下叹息。
这就全对上了。
史浩还有个参知政事的头衔,也算是宰执中的一员,而他投靠向赵构,甚至牵头去做此事,那么宫中府中就算是一体了,程序上的障碍已经彻底消除。
事到如今,虞允文倒也是坦然,径直对着史浩说道:“你是官家的大师傅,为何要背叛官家?!”
史浩冷笑说道:“我乃是为了大宋匡正君王过失,你离间天家,陷官家于不孝之地,实乃……”
见史浩依旧在说这些明面上的废话,虞允文直接不耐拂袖:“住了!史浩!你在装什么忠耿之人?莫要以为本相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无非是觉得失了右相之位,心中起了怨怼罢了!”
史浩原本不想与虞允文辩论,但今日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是要见诸史书的,在场不仅仅有大人物,还有几十名甲士与许多内臣,如果不在此时辩驳回去,在后世史书中,有理也变没理了。
“虞彬甫,当日还不是你这个小人进了谗言……”
虞允文瞪大眼睛,怒目而视:“本相用西川数万将士的性命,来给你作谗言吗?”
史浩当即闭嘴。
赵构见史浩落入了下风,却没有在意:“虞允文,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这天下人心,中原正统,是不是都是朕丢掉的?”
虞允文再次看向了赵眘,见到他已经用手捂住了额头,不由得长叹一声:“太上皇,你又为何自取其辱呢?”
“朕自取其辱?!”
虞允文面露嘲讽之色:“臣知道御座屏风之后有些空间,却没想到这片地方能够放开另一把御椅。不过,太上皇,你可知臣为何知道屏风后面还有这么一片空档?”
赵构脸色变得铁青:“住嘴!”
虞允文却依旧朗声说道:“是因为金贼派遣使者,那个叫高景山的**,来到这崇政殿中,将太上皇大骂了一顿,殿中文武要杀此人……”
“住嘴住嘴!”赵构拍着御座扶手:“让他住嘴!”
杨沂中连忙上前,想要将虞允文摁住。
然而虞允文的言语又快又急:“而太上皇却被这个孤身前来的蛮夷,骂得痛哭流涕,去了屏风之后……呃……”
甲士将虞允文摁倒在地,使得他不由得痛呼一声,然而下一刻他就继续冷笑:“若不是当今官家励精图治,决意北伐,说不得太上皇如今依旧得用屏风遮面!”
赵构刚要下令让杨沂中堵住虞允文的嘴,就听到大殿角落中,又有人朗声说道:“陛下!外臣不明白,如同虞允文这种无父无君的奸佞之徒,为何会在大宋朝廷中获得高位。
陛下为何单单只是将其摁住,却不立即处置了此人?”
虞允文艰难抬头,看着从阴影中走出了一名满头辫发的中年人时,终于嗬嗬笑出声来:“女真人,女真人……哈哈哈哈。可笑我大宋太上皇,为了区区权柄,竟然与杀父杀兄的女真人媾和,太可笑了!你是何人?是完颜雍还是完颜亮派来的?”
中年女真人冷声一声,随后向前走了几步,负手说道:“我乃大金参知政事移剌道,乃是奉我主之命,来与大宋交通,逆亮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主相提并论?”
虞允文再次冷笑:“完颜雍竟然还有心思派人来挑拨我大宋君臣,知不知道刘大郎的刀已经劈下去了!说不得现在完颜雍的脑袋已经成了飞虎子的溺器了!”
史浩终于平复了心神,抓住了机会,戟指虞允文怒骂道:“刘贼到如今这般不可制之态,全是因为你放纵所至!他不仅要颠覆大金国祚,更是要席卷江南!大宋若是按照你的办法,不过两三载便有倾颓之态!你还敢说自己无罪吗?!”
说起刘淮来,无论赵构还是史浩等宋国一方,还是移剌道,全都是表情愤愤,竟然有某种同仇敌忾之态。
虞允文更加勃然:“若不是你们这些小人一而再再而三扯后腿,陷害忠良,如今刘大郎还是大宋的忠臣良将。
太上皇!你敢说当日刘宝暗害魏胜一事,没有你的手段吗?!难道太上皇就没有暗中下令,坏两淮大军北伐之事,以此来掌控权柄?!”
此言一出,赵眘终于缓缓放下了手,先是看了看被摁倒在地的虞允文,随后又转头看向了赵构。
虞允文心中终于升腾起一丝希望。
只要赵眘依旧能与虞允文坚定的站在一起,那么天下大势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事实上,到了这一步,虞允文依旧在喝骂不停,将赵构、史浩与移剌道骂了个遍,目的还是要唤起赵眘的反抗决心。
赵眘毕竟当了四五年的官家,麾下总还是有些班底的。
而且太上皇与宰执联手,在正经皇帝与当朝左相面前,还是缺了一些大义。
只要官家能奋起,只要官家……
“父皇。”下一刻,赵眘终于艰涩开口,而其中言语却让虞允文全身血液变得冰凉:“父皇,儿臣不迁都,也不北伐了,将虞相公贬为庶人,发配岭南可好?”
虞允文发出了一声犹如咆哮般的长叹:“官家啊官家!你不应该在此时软弱的。”
赵构却满意的看着乖儿子,不枉他从众多候选人中选了个最懦弱的。
赵构原本看到赵眘又要北伐,又要迁都,还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这小子蛰伏能力了得,但现在看来,他终究还是那个懦弱无能的赵眘。
赵眘依旧继承了赵宋官家的优良传统:官家是什么样,全看宰相是什么样!
“召集群臣,开大朝会吧!”
“遵命!”杨沂中如同铁铸的表情上终于有些松动,朗声应诺后,就带着几名甲士走进了风雨中。
细雨如毛,寒风刺骨……
……
同样的寒风,在北地终究是要凛冽一些。
在看到攻城信号的那一刻,东海军统制官李秀望着燕京城的高大城墙,心中不可避免的回想起了数年前的那个清晨。
当时,李秀只是起义失败后,占山为王的山大王。
在那个清晨,他听说了大伊镇来了一伙自称北伐军的古怪兵马。
那时候……小乙哥还在……
李秀转头,看着那面绣着东海波涛,上书李、张二字的大旗,鼻子微微酸涩:“小乙哥,咱们走。”
说罢,李秀拔出长枪,遥遥指向城门:“进攻!”
炮兵推着大炮,工兵扛着火药包,在大盾甲士与弓弩手的掩护下快步向前。
火药爆炸的轰隆声在燕京城四面响起,随之而来的喊杀声也响彻天地。
……
燕京城的皇宫中,正在举行一场禅位大典。
东金最后的忠臣孝子,无论文武全都披坚执锐,肃立在大殿之上。
而完颜雍所禅让的对象,却也不是太子完颜允恭,而是大将完颜福寿。
完颜福寿自然是慌乱异常,坚辞不受,然而完颜雍却拉着完颜福寿的双手,当众诚恳说道:“朕将皇位传给你的原因,并不是想要将你推出去,为刘贼鱼肉。
而且,我为大金皇帝,就算禅让了,难道刘贼就能放过我不成?朕还没有赵佶那般愚蠢。只是……”
完颜雍拍了拍肚子,叹了口气说道:“朕乃是太平天子,没什么弓马功夫,也不便鞍马驰突。卿身手矫健,平日素有军略,如果能有万一逃脱出去,幸免于难,让国家的国祚不至于断绝,也算是为大金国尽一番力了。”
完颜福寿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泪水扑簌而出,停都停不住:“陛下……臣,臣一定去寻太子……”
完颜雍用力握住完颜福寿的双手:“福寿,朕……我今日不以君臣为名义,而是作为一个父亲,就让胡土瓦泯然众人活下去吧。”
如果是在平日,完颜福寿八成还得腹诽一番,但如今完颜雍都将皇位禅让了过来,他又能说什么呢?
“好……陛下……我……”
在完颜福寿泣不成声中,完颜雍摘下冕旒,亲自为完颜福寿戴上。
随后完颜雍退到群臣的位置中,率领金国群臣,对完颜福寿大礼相拜,并且山呼万岁。
完颜福寿慌忙将完颜雍扶起,依旧哭泣不停:“陛下且在城中躲避片刻,臣……臣带着金吾纛旓出去冲杀一波……”
完颜雍却笑道:“福寿,这样一来,岂不是还是我将你当作挡箭牌了吗?难道在你心中,我就与那赵眘赵构一个德行?”
完颜福寿当场愣住,而那些金国臣子们也在惶恐不解之后,各自肃然。
完颜雍将系在腰间的几枚印信解下,系到完颜福寿腰间:“福寿你当从东门突围,我将亲率兵马,带着金吾纛旓,向南迎击汉儿贼,吸引刘贼注意。”
“陛下……”
“无需多言。”完颜雍长叹出声:“若是我大金真的还有国祚,就应该保佑你能逃出重围。
可若是我大金真的要在此战灭亡,合该留下些勇烈名声,得以面见太祖。”
完颜雍戴上金盔,对一众金国文武大声下令:“诸位能跟着我走到这一步,足以证明本性忠义了!
愿意跟着我去迎击刘贼的,出宫城南门;
愿意跟着福寿突围的,出宫城东门。
谁也别笑话谁,程婴杵臼,一生一死,一去一留,都不容易!”
完颜雍说罢,拔出佩剑,**了一下剑穗,向南一指:“随我进攻!”
“喏!”
金国臣子皆是轰然应诺,随后沿着各自选择的道路,发动了最后的突击。
当然,还有许多人手足无措的留在了宫城中,还有人出了宫门就逃出了队列,进入了民房躲避。
但这都无所谓了,正如同完颜雍刚刚说的那样,能为金国尽忠到这种地步,已经足够了。
无论突围、迎战,甚至是投降,每个选择都不容易。
耶律窝斡举着一面盾牌,护卫在完颜雍身侧,只不过他的确是太胖了,只是走了几步,就有些气喘吁吁之态。
完颜雍见状有些不忍:“贤弟,刘贼之中,契丹人甚多,其中不乏贤弟的旧部,到时候总会有一条生路的。
这是汉人与女真人之间的事情,你又何必牵扯其中呢?”
耶律窝斡拎着大盾,一边喘气,一边笑道:“兄长,当日俺曾经对着青牛白马,阿祖阿公发誓。从此与兄长同心协力,祸福与共,从此之后,兄长为俺主君,俺为兄长爪牙,兄长不负俺,俺不负兄长!若有背信弃义,天地不容,人神共诛!
如今正是该共赴死难时,俺又如何能退缩呢?”
完颜雍哈哈大笑出声,回头张望:“如今在大金罹难时,竟然还有贤弟与我赴难,还有这么多大金儿郎与我同生共死,一齐为大金尽忠,夫复何求?!”
就在这时,汉军的先头部队也已经冲入了城中,他们没有沿途受降,只是一路狂飙猛进。
为首的正将遥遥见到这么一伙乱七八糟的兵马,先是一惊,在辨认旗帜之后,不由得欣喜若狂。
“金吾纛旓!是完颜雍!完颜雍从宫城里出来了!”
“吹角!传信!让李将军快些来!这大功合该由我东海军所得!”
“杀啊!”
“灭金!”
“灭金!”
在躁动的情绪中,这名正将拦下来两百多甲士,粗粗列队之后,就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向北扑去。
“灭了金国啊!”
“杀尽汉儿贼!”完颜雍高举长剑,大喊出声:“列阵!”
长枪大盾并排而立,宽阔的御街大道在这一刻也显得狭窄起来。
汉金甲士皆是有进无退,大盾轰然撞击在一起,长枪刺出收回,带出一蓬蓬鲜血。
汉军虽然士气高昂,但是先锋部队人数太少,很快就被推得向后退却。
可随着李秀带着主力兵马抵达,金军终究是强弩之末的屡败之军,渐渐落入了颓势。
而且,代表东金皇帝的金吾纛旓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其余各部汉军也分派兵马,来此进行围杀。
寒风凛冽,热血迸发。
……
“有些太冷了……这风,这雨,都有些太冷了。”
虞允文被捆缚结实,押在大殿门口,任由进入大殿,参与大朝会的宋国群臣参观。
有人惊呼,有人恐惧,有人悲痛,有人震惊,还有人则是露出了幸灾乐祸之态。
但大多数人看到虞允文这番姿态,皆是脸色惨白,惶恐难当。
而虞允文对此都不在乎了,他只是艰难的挺直身体,靠在殿门处,看着门外的细雨,感受着吹到大殿中的寒风。
“要下雪了……”
“朕将国事托付给太子,原本想着颐养天年,但是不到五年,就到了这般国将不国的程度……”
“唉,朕也只能重新出来,收拾这山河天下……”
“有罪臣虞允文,上不能辅弼天子,下不能安抚百姓……”
虞允文只是抬头看着殿门外的天空,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其中有些争论,甚至有兵器出鞘之声,但对于虞允文来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赵构直接以黑虎掏心的方式,让赵眘放弃了抵抗,同时拿下了虞允文,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宫府。
再加上有史浩与他合作,还有杨沂中重新掌握殿前司,无论从大义还是程序上,都已经做到了极致。
或许,对于虞允文来说从来都没有翻盘的希望。
无论是这场**,还是大宋的国祚,或许自一开始就没有反转的希望。
虞允文所看到的希望,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虚妄罢了。
在这一刻,虞允文放弃了所有的思考,静静享受着久违的平静。
“罪臣虞允文,大罪三十六条,小罪七十二条……”
“其一:离间天家……”
……
“其十:勾结外臣,密谋造反……”
听到此处,虞允文的眼珠终于动了动,他不可置信的回过头来,死死盯着赵构,随后看向赵眘。
见到两人与群臣皆是无动于衷,他终于大声说道:“太上皇!官家!臣的罪责自有公理,万万不可提及刘大郎!万万不可啊!”
“住嘴!”
“为了大宋的国祚!绝对……”
“肃静!”
虞允文的呼喊声很快消失下去,甲士用破布塞住了他的嘴,一时间只有呜呜之声传来。
而片刻之后,仿佛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一般,就连呜呜声都丧失了。
“……罪臣虞允文,罪大恶极,罪不容诛,应当庭杖杀!”
内官念完最后一句后,殿中群臣哗然。
原本六神无主的陈俊卿立即咬牙出言,先是对呆若木鸡的赵眘大礼相拜,随后又直勾勾的盯着赵构:“太上皇,何至于此?大宋哪里有当庭杖杀宰执的规矩?!”
赵构只是冷冷言道:“那今日就有了。”
史浩立即出列对陈俊卿说道:“不惩此贼,此举为无名!”
陈俊卿立即浑身颤抖。
他明白史浩所说的意思。
如果不把虞允文打成谋逆的奸臣,那么赵构这场声势浩大的夺权活动,就不是拨乱反正,而是**篡位。
所以虞允文必须死,而且得趁着虞允文的门生故吏,还有跟着他一起北伐的太尉们得到消息之前,将其处死才成!
陈俊卿指着史浩:“你,你,你……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然而陈俊卿的怒骂却阻止不了行刑的开始,虞允文被架到了大殿门口,随后被捆绑在了两条并排的条凳上。
虞允文没有求饶,只是艰难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天空一直是乌云密布的。
“要下雪了啊……”
……
“这天气,是要下雪了吗?”
刘淮在燕京城外已经彻底闲了下来。
毕竟,如今又不是要打硬仗,他也不需要与部下争功,因此,只是在案几上摆开纸张,准备泼墨写诗。
当然,刘淮的诗词功底与‘十全老人’差不了多少,也就是‘一片两片三四片’的程度,因此他下定决心,要进行不知廉耻的剽窃。
上好的宣纸铺开,刘淮在纸上笔走龙蛇,写下了这首诗词的名称。
《破阵子·十月十五日收复燕云为虞、陆二相公赋词以壮》
……
在宋国群臣惊恐的眼神中,甲士举起鹅卵粗的枪杆,狠狠砸在虞允文的脊背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虞允文仿佛未觉,依旧是努力仰头望天。
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当日在蜀中求学之时……
听闻靖康之变时的惊愕……
得知天地之大时的畅享……
看到绍兴北伐时的雀跃……
得知大宋回军时的悲痛……
还有……
还有采石矶……巢县……
败军之将们临着长江鼓足勇气,踏着血色的月光向金军杀去。
须发皆白的老将在江水上回望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年轻一代的翘楚在万马奔腾的战场上化作寸断。
喊杀声逐渐远去……
噗
噗
杖击声连绵不断。
虞允文的意识渐渐模糊,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因为被堵了一块破布,终究还是无话可说。
……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
川北,大散关。
陆游似有所觉的看向了东南方向,随后将手中温酒掷在地上:“不等了!张振,你为先锋!先去给我试试金贼的成色!”
其余众将想要请战,却被陆游直接拦下:“接下来有的是仗要打!急什么?!”
……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
“什么叫攻不进去?!金贼十几万大军都被打垮了,现在金主就这么点人,你说攻不进去?!”
燕京城中,李秀勃然大怒,随后带着亲兵拔旗向前。
生力军的加入,使得原本就岌岌可危的金军阵型变得摇摇欲坠。
大刀阔斧的砍杀之中,李秀狞笑大吼:“金贼!我们东海的义军,还没死绝!我李秀又杀回来了!”
……
沙场秋点兵。
……
南阳。
成闵骑在战马上,巡视宋军大营。
马上就是与虞相公约定的时期了,到时候定然能收复洛阳,震惊天下。
……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
箭雨如潮,甲士如林,推进不停。
完颜雍看着舅父李石被淹没在了人潮之中,看着耶律窝斡的首级连带着头盔一起被大斧斩飞,不由得望着金吾纛旓,仰天大吼:“难道就没一个女真人能斩下我的首级,让我不受辱吗?”
然而人潮汹涌,喊杀震天,哪怕是贵为皇帝,无论生命还是声音,都被如怒涛般扑来的汉军盖了下去。
片刻后,原本完颜雍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层尸首与一枚金色头盔。
……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
李秀杀到那面旗帜之下,见到那名明显是内官打扮的掌旗官瑟瑟发抖,也是收敛了杀心。
挥手将掌旗官赶走之后,李秀用长矛挑起了大旗,手脚并用爬到一处房舍顶上,用力挥舞着长矛上的旗帜。
“金亡了!”
“金亡了!”
……
可怜白发生。
……
临安城,皇宫之中。
虞允文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灰白的头发垂到湿漉漉的地上。
雨势渐缓,雪花落下,很快就在其身上覆盖了薄薄一层。
“回禀官家,罪臣虞允文已伏诛……”
赵构刚要说些什么,只听到一阵怪笑声传来。
群臣原本就已经六神无主,此时更是悚然,向着御座望去。
只见赵眘面露怪异的笑容,起身手舞足蹈:“嘿嘿……哈哈……北伐……哈哈……北伐……”
说着,赵眘已经踉跄着来到了大殿正中央,撕扯着身上的绯袍,一边哭一边笑:“虞相公,莫要睡了……咱们……北伐……嘿嘿嘿……北伐……”
群臣更加悚然。
右相陈俊卿直接瘫坐于地,嚎啕大哭。
史浩怔怔的看着赵眘,片刻之后,方才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立即出列,向赵构大拜,跪倒于地:“太上皇,官家得了癔症,已不能视事。如今天下板荡,国赖长君,还望太上皇能看在大宋社稷的份上,重新肩负重任!”
赵构饶有趣味的看着史浩,良久之后,方才微微点头。
……
刘淮轻松写完,或者说抄完一首千古名词之后,吩咐信使送到南阳与四川,亲手交于虞允文与陆游。
而他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坐回到案几后,准备再给辛弃疾来一首。
但是刘淮的文化知识本来就不怎么样,穿越的时间点也注定无法剽窃李白杜甫苏轼等人的诗句了,因此,他苦思冥想半天,却还是没憋出来几句。
就在刘淮身侧废纸已经有了近一摞时,他听到燕京城中欢呼声越来越大,其中仿佛还夹杂着其余的呼喊声。
片刻之后,呼喊声越来越整齐,连带着城外的汉军也纷纷应和起来。
“金亡了!”
“金亡了!”
刘淮掏了掏耳朵,对身侧有些激动的梁肃说道:“是在喊金亡了吗?”
梁肃激动的手舞足蹈:“自然是,自然是,大郎君,这是不世之功业!幽州光复了!”
刘淮一开始还想要保持从容姿态,然而起身之后,却又感到豪气顿生。
心潮澎湃之下,刘淮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幼安,终平矣,不负此生!”
“速速将这封书信送到徐州辛都督处!”刘淮板着脸吩咐了一句之后,就当场破功,不由得放肆大笑出声。
“金亡了!”
……
汉洪武元年,十月十五日,汉军攻克燕京城,灭东金。
东金大定六年,十月十五日,燕京城破,自完颜雍以下二百余宗室贵种重臣,六千余金军被阵斩,东金亡。
宋隆兴四年,十月十五日,皇帝赵眘疯癫,不能视事,退位。
宋绍兴三十六年,十月十五日,赵构发动**,杖杀虞允文,复辟。
(第六卷:一万里路云和月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