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金伐宋,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950章 一万里路云和月(万字大章)

燕京城下,汉军列阵。

甲士如林,甲骑如雨,盔甲所映照光芒足以驱散天上的云朵,兵刃所发出的寒光足以劈开凛冽的北风。

刘淮驻马在燕京城南门外的一处高地上,抬头望着天空。

在此起彼伏的隆隆鼓声中,他微微有些失神。

有可能这些时日耗费精力太多的缘故,刘淮即便已经进入了战场,却依旧有些集中不了注意力。

也不知道为何,望着燕京宽阔高大的城墙,刘淮思绪万千。

穿越之前的知识与之后的经历不断洗刷着他的大脑,以至于这位汉王竟然在战场上有些迷茫起来。

“燕京城……”

刘淮望着城墙之上的金军士卒,哪怕相隔数里,他仿佛也能看到他们脸上的惶恐之情。

“燕京……燕侯……不,应该是匽侯才对,当日在山戎的围攻之中,也是这般慌乱的吗?”

恍惚之中,刘淮仿佛隔着一千多年,与那位燕克侯对视了一眼。

然后,那位满眼疲惫的中年人就收回了目光,继续按照周天子的命令,向北行进。

一路上渡过大河,走过森林莽原,终于来到了这片群山连绵,山河相交的天赐之地。

也是周天子弓箭射不到的地方。

中年人按照周礼,带领臣属部下祭祀了天地祖先,分食祭品,随后将最肥美的一块肉食,放在了周天子的脚下。

锋锐的长矛上裹着旗帜,篱笆围拢起来防御野兽与野人。

这就是一开始的燕国。

中年人老了,他的子孙接过了弓箭刀枪,接过了版筑木犁。

他们用夯土筑就了城墙,用刀枪拓宽了领土,用木犁耕种了土地,用周礼教化了野人。

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大平原上的雨林隔断了燕国与周天子的交通,渐渐的,周天子与诸夏成了口口相传的传说。

后来,山戎来了。

燕国在山戎的包围下摇摇欲坠。

燕庄公在燕京城头上,用与祖先一样的黑眸,透过时光看了刘淮一眼,就将目光投向了东方。

大海之上,舰船云集,齐字大旗如林而立,猎猎飞舞。

齐桓公与管仲站在船头上,手中拿着燕国的求援竹简,抱着万一的希望,跨过大海,前来支援。

对于燕国来说,周天子乃是个传说,可对于诸夏来说,被雨林与蛮族隔绝数百年的燕国又何尝不是某种传说呢?

战车纵横,山戎溃散。

战场上,齐桓公与燕庄公执诸侯之礼,互相约定,尊王攘夷。

诸夏的边疆,第一次彻底确定下来。

时间如风中砂砾,飞逝而过,春秋的君主与豪杰凝固在了历史之中。

然而燕京却依旧伫立。

手持大弓,射虎入石的将军在这里与匈奴人鏖战。

身骑白马,旗号公孙的主簿在这里与鲜卑人厮杀。

然后,乱世来了,胡人的战马飒沓入中原,践踏了燕赵土地,毁灭了一座座城池。

燕京城成了残垣断壁,又被重新建立,无论胡人来了多少次,这里依旧还是恢复了秩序,恢复了汉家礼仪,如同一名饱经风霜的战士一般,守卫着文明的边疆。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痴肥的僭主发动了叛乱,忠耿的臣子被寸磔于土门关。

当日颜真卿写下《祭侄文稿》之时,可曾想过此城?

彼时杜甫写下‘剑外忽传收蓟北’之刻,可曾想过此地?

铁蹄铮铮,踏遍河山,这片土地从彼时开始就从来没有镇定平静过。

刘淮微微感叹,回头望去,却只见岳飞与韩世忠停留在了远方,吴璘与刘锜要更近一些,却还是模模糊糊让人看不清面容。

很快,张小乙、耿京、时俊等人的身影也一一浮现,到最后,魏胜也出现在了树立在刘淮身侧的魏字大旗之下,抚着那犹如关公美髯般的胡须,看着刘淮,含笑不语。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在岳飞身后,无数人呼喊着,前进着。一面铺天盖地,仿佛能遮盖天日的赤红大旗从天边涌现。

旗帜上唯有一个‘明’字。

在赤旗之下,朱元璋、徐达、李善长、常遇春、李文忠,还有许许多多刘淮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来到了城下。

一瞬间,天崩之势平缓,地裂归于静谧,已经被胡风浸染数百年的幽燕,终于又恢复了片刻安宁。

然而,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终究难以彻底平静。

女真人的后裔又来了,只不过这次则是带着神州华夏一起沉沦。

那些往日远在天边的列强,仿佛一夜之间来到了家门口。

华夏之民在经历了二百余年的失落后,不得不用力驱散迷茫,重新探索救国之路。

生命与鲜血成了最基础的货币,每条道路不通的信息,都是用牺牲为筹码来购买的。

这个古老的民族,犹如一只被锁链捆绑的巨龙一般,不断与天地争斗,终于撕开了阴沉的天幕。

红色的旗帜形成了海洋,无数人在这座城中欢腾着,雀跃着。

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刘淮就看到一座座高楼大厦、一座座工厂楼房从城中拔地而起,宽阔的大街上车水马龙。

在千年后的未来,另一个留着寸头的刘淮登上了古老城墙的城头,目光穿过时光,与身着盔甲,统领大军的刘淮默默对视。

“往事越千年啊。”

刘淮喃喃自语。

伴随着这句感叹,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在昏黄的时光中,转过头来,看向了刘淮。

拄着拐杖的燕克侯,依旧在海上的管仲,手持大弓的李广,高居白马之上的公孙瓒……

那些国人、野人。

那些忠臣良将、诸侯国王、佞臣僭主、贩夫走卒。

那些高尚的,那些卑劣的。

那些人……

全都转过头来,看向已经站在历史十字路口上的刘淮。

刘淮却看向了身侧的魏胜。

魏胜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笑点头。

下一刻,这些从历史长河中浮现出来的身影就犹如风吹黄沙一般,烟消云散了。

随后,覆盖在时光帷幕下的汉军将士也展露出了身形。

数万大军,一言不发,在准备好总攻之后,皆是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刘淮所处的这片高地。

刘淮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北地千年以来的朔风在他的胸中激荡,席卷着华夏历代豪杰义士的鲜血,在他的心脏里喷薄而出,涌现四肢百骸。

下一刻,刘淮拿起沥泉枪,高高举起,两个字从口中大声吼出。

“灭金!”

围拢在刘淮身边的近臣与亲兵竟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往日总是说抗金,为何如今却要说灭金?

然而这些人看了看身前巍峨的燕京城,却是猛然反应过来。

为何不是灭金?

如今大军都来到了燕京城下,如何不是灭金?!

“灭金!”梁肃率先振臂高呼。

“灭金!”毕再遇与姚不平等亲兵也纷纷举起兵刃,大声欢呼。

声音犹如海浪一般四散扩开,汉军将士闻言皆是振奋,同时大声高呼。

“灭金!”

一开始声音只是嘈杂,片刻之后,吼声逐渐统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灭金!”

刘淮伸出手来,猛然握拳,向前一指:“擂鼓!进军!”

……

虞允文来到了宫门处,走下马车,对守门将领皱眉问道:“这是鼓声吗?”

那名殿前司将领侧耳听了听,随后笑道:“回禀虞相公,这不是宫中的鼓声,而是皇城司衙门的。

前几日大张旗鼓的捉探子,却谁都没捉到。龙提举大为肝火,设了百金台,凡是能提供探子线索的,皆奖赏百金。

不过龙提举算是失算了,这几日尽是些泼皮无赖击鼓上门,根本就没有任何线索……”

虞允文缓缓点头,却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为何从来没见过你呢?”

殿前司将领立即挺直了身板说道:“末将大名为金三益,原为殿前司金枪班都头,近日才积功升任正将。

之前我等都在守卫东宫,今日刚刚换防过来。”

虞允文再次缓缓点头。

他又不是真正的权臣,根本不想去掌控殿前禁军,这也是随口一问罢了。

“陛下有旨,今日阴雨连绵,原本不应该劳烦虞相公进宫的,不过确有要事相商,还请虞相公乘坐肩舆,避一避风雨。”

金三益刚说完,虞允文就径直摇头:“臣节还是要遵守的,本相又不是老迈无能。”

说罢,虞允文就打着一把纸伞,快步向宫内走去。

金三益无奈,只能让人扛着肩舆跟在身后,还分派了一队侍卫在最前方开路。

虞允文脚步微微一顿,只觉得有些奇怪。

他来到皇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宋国宰相本来就有在关键时刻宿在皇宫角门的规矩,却从来没见到过有如此大阵仗。

但转念一想,那金三益也是刚刚被调任而来,如今局势紧张,他想要周全一些,倒也是理所当然。

虞允文心中如此想着,继续打着油纸伞缓步向着勤政殿走去。

刚走到一半,又有内官前来禀报:“虞相公,官家已经移驾崇政殿。”

崇政殿乃是宋国召开大朝会、举行大典之地,算是个十分郑重的地方。

平日赵眘接见各个相公尚书,要么在垂拱殿,要么在后宫勤政殿,为何如今就要改地方了?

不过虞允文依旧没有多想。

因为接下来无论是迁都,还是由他赶赴南阳,主持北伐,都是天大的事情,官家想要郑重一些,那就郑重一些好了。

虞允文迎着如毛细雨,缓步走入崇政殿中。

由于近日乃是阴天,外加没有张灯的缘故,广阔的崇政殿有些阴暗,虞允文抬头望去,却只见赵眘端坐在龙椅上,脸色在阴影之中有些苍白。

数名内侍站在大殿侧面,身形犹如鬼魅。

虞允文心中终于升起了警兆,微微侧头,却只见那几名开道的侍卫已经顺势侍立在大殿两侧,堵住了去路。

而虞允文却没有丝毫慌张,而是继续缓步上前,来到赵眘身前,躬身相拜:“参见官家。”

赵眘言语干涩:“虞相公……”

虞允文挺直腰杆,看着赵眘的双眼:“官家,臣乃是宰执,官家应无话不可说。”

赵眘眼神有些飘忽,用手扶住了额头,仿佛在忍受着头中的剧痛,良久之后方才缓缓说道:“虞相公,迁都与北伐一事,先行暂缓可好?”

虞允文耳朵动了动。

他听到了甲叶子摩擦的声音。

“官家,不能停。”虞允文朗声说道:“事关天下正统之争,若是停了迁都,天下人还有谁会以为陛下有北伐雄心?

而若是停了北伐,岂不是将正统,北地人心全都拱手让人?”

赵眘哑然。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个苍老而又尖细的声音从赵眘身后屏风后传来:“按照虞相公的说法,这天下人心,中原正统,是不是都是朕丢掉的?”

甲胄声音骤然响起,崇政殿的侧门大开,闪出数十甲士,为首之人正是须发皆白的杨沂中。

内侍上前,将屏风移开。

直到这时,虞允文方才发现,龙椅后面的屏风还遮挡着这么大一片空间。

那里也有一把椅子,赵构就安坐其上,身着绯袍,在阴影中冷冷看着虞允文。

“参见太上皇。”

虞允文不卑不亢,只是再次躬身行礼:“太上皇不在德寿宫中颐养天年,为何来到这崇政殿中干预朝政?!”

赵构冷笑道:“这天下原本就是朕的……”

虞允文声调拔高:“太上皇已经禅位,名分已定,自古而今,未听闻太上皇干政者。难道汉高祖提三尺剑,扫荡天下后,将朝政交于刘太公吗?”

虞允文说的正气凛然,同时环顾四周甲士:“你们这些人,身着兵甲,前来威逼当朝官家,难道就不怕九族被诛吗?”

虞允文此言一出,那些甲士果真面面相觑,有些动摇之态。

来之前也没人说要参与这种等级的权力斗争啊!他们这些小虾米掉进去,岂不是要被搅得粉身碎骨?

虞允文见状,立即看向了赵眘。

所谓十步之内,人可敌国。

可能这些甲士意识不到,此时这座大殿中,权力最大的已经不是赵构或者赵眘,更不是虞允文与杨沂中,而是这些手持兵刃的小兵辣子。

只要作为皇帝的赵眘与当朝左相虞允文同时开口,做出一些承诺,有些事就能定了。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赵眘竟然挪开了目光,伸手捂住了额头。

机会转瞬即逝,杨沂中立即大吼出声:“肃静!”

“都忘了之前的军令了吗?官升**,武散官皆是武义大夫,赏赐千金!封妻荫子!让你们虽太上皇拨乱反正,乃是奉天而行,有什么可犹豫的?!”

原本动摇的普通士卒很快坚定下来,眼中皆是透出一丝狠辣。

虞允文心下一沉,看了一眼杨沂中,随后直直盯着赵构。

还有机会。

以宋国的制度,一个太上皇加上一名将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指挥动官僚系统,从中书舍人开始,将会有无数人抗拒乱命。

除非……

史浩从甲士身后闪身而出,指着虞允文大骂出声:“虞彬甫,你实乃不忠不孝之辈,若非你的教唆,官家与太上皇之间,又如何会如此生分?!闹到如今这番不可收拾的境地,你难辞其咎!”

虞允文心下叹息。

这就全对上了。

史浩还有个参知政事的头衔,也算是宰执中的一员,而他投靠向赵构,甚至牵头去做此事,那么宫中府中就算是一体了,程序上的障碍已经彻底消除。

事到如今,虞允文倒也是坦然,径直对着史浩说道:“你是官家的大师傅,为何要背叛官家?!”

史浩冷笑说道:“我乃是为了大宋匡正君王过失,你离间天家,陷官家于不孝之地,实乃……”

见史浩依旧在说这些明面上的废话,虞允文直接不耐拂袖:“住了!史浩!你在装什么忠耿之人?莫要以为本相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无非是觉得失了右相之位,心中起了怨怼罢了!”

史浩原本不想与虞允文辩论,但今日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是要见诸史书的,在场不仅仅有大人物,还有几十名甲士与许多内臣,如果不在此时辩驳回去,在后世史书中,有理也变没理了。

“虞彬甫,当日还不是你这个小人进了谗言……”

虞允文瞪大眼睛,怒目而视:“本相用西川数万将士的性命,来给你作谗言吗?”

史浩当即闭嘴。

赵构见史浩落入了下风,却没有在意:“虞允文,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这天下人心,中原正统,是不是都是朕丢掉的?”

虞允文再次看向了赵眘,见到他已经用手捂住了额头,不由得长叹一声:“太上皇,你又为何自取其辱呢?”

“朕自取其辱?!”

虞允文面露嘲讽之色:“臣知道御座屏风之后有些空间,却没想到这片地方能够放开另一把御椅。不过,太上皇,你可知臣为何知道屏风后面还有这么一片空档?”

赵构脸色变得铁青:“住嘴!”

虞允文却依旧朗声说道:“是因为金贼派遣使者,那个叫高景山的**,来到这崇政殿中,将太上皇大骂了一顿,殿中文武要杀此人……”

“住嘴住嘴!”赵构拍着御座扶手:“让他住嘴!”

杨沂中连忙上前,想要将虞允文摁住。

然而虞允文的言语又快又急:“而太上皇却被这个孤身前来的蛮夷,骂得痛哭流涕,去了屏风之后……呃……”

甲士将虞允文摁倒在地,使得他不由得痛呼一声,然而下一刻他就继续冷笑:“若不是当今官家励精图治,决意北伐,说不得太上皇如今依旧得用屏风遮面!”

赵构刚要下令让杨沂中堵住虞允文的嘴,就听到大殿角落中,又有人朗声说道:“陛下!外臣不明白,如同虞允文这种无父无君的奸佞之徒,为何会在大宋朝廷中获得高位。

陛下为何单单只是将其摁住,却不立即处置了此人?”

虞允文艰难抬头,看着从阴影中走出了一名满头辫发的中年人时,终于嗬嗬笑出声来:“女真人,女真人……哈哈哈哈。可笑我大宋太上皇,为了区区权柄,竟然与杀父杀兄的女真人媾和,太可笑了!你是何人?是完颜雍还是完颜亮派来的?”

中年女真人冷声一声,随后向前走了几步,负手说道:“我乃大金参知政事移剌道,乃是奉我主之命,来与大宋交通,逆亮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主相提并论?”

虞允文再次冷笑:“完颜雍竟然还有心思派人来挑拨我大宋君臣,知不知道刘大郎的刀已经劈下去了!说不得现在完颜雍的脑袋已经成了飞虎子的溺器了!”

史浩终于平复了心神,抓住了机会,戟指虞允文怒骂道:“刘贼到如今这般不可制之态,全是因为你放纵所至!他不仅要颠覆大金国祚,更是要席卷江南!大宋若是按照你的办法,不过两三载便有倾颓之态!你还敢说自己无罪吗?!”

说起刘淮来,无论赵构还是史浩等宋国一方,还是移剌道,全都是表情愤愤,竟然有某种同仇敌忾之态。

虞允文更加勃然:“若不是你们这些小人一而再再而三扯后腿,陷害忠良,如今刘大郎还是大宋的忠臣良将。

太上皇!你敢说当日刘宝暗害魏胜一事,没有你的手段吗?!难道太上皇就没有暗中下令,坏两淮大军北伐之事,以此来掌控权柄?!”

此言一出,赵眘终于缓缓放下了手,先是看了看被摁倒在地的虞允文,随后又转头看向了赵构。

虞允文心中终于升腾起一丝希望。

只要赵眘依旧能与虞允文坚定的站在一起,那么天下大势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事实上,到了这一步,虞允文依旧在喝骂不停,将赵构、史浩与移剌道骂了个遍,目的还是要唤起赵眘的反抗决心。

赵眘毕竟当了四五年的官家,麾下总还是有些班底的。

而且太上皇与宰执联手,在正经皇帝与当朝左相面前,还是缺了一些大义。

只要官家能奋起,只要官家……

“父皇。”下一刻,赵眘终于艰涩开口,而其中言语却让虞允文全身血液变得冰凉:“父皇,儿臣不迁都,也不北伐了,将虞相公贬为庶人,发配岭南可好?”

虞允文发出了一声犹如咆哮般的长叹:“官家啊官家!你不应该在此时软弱的。”

赵构却满意的看着乖儿子,不枉他从众多候选人中选了个最懦弱的。

赵构原本看到赵眘又要北伐,又要迁都,还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这小子蛰伏能力了得,但现在看来,他终究还是那个懦弱无能的赵眘。

赵眘依旧继承了赵宋官家的优良传统:官家是什么样,全看宰相是什么样!

“召集群臣,开大朝会吧!”

“遵命!”杨沂中如同铁铸的表情上终于有些松动,朗声应诺后,就带着几名甲士走进了风雨中。

细雨如毛,寒风刺骨……

……

同样的寒风,在北地终究是要凛冽一些。

在看到攻城信号的那一刻,东海军统制官李秀望着燕京城的高大城墙,心中不可避免的回想起了数年前的那个清晨。

当时,李秀只是起义失败后,占山为王的山大王。

在那个清晨,他听说了大伊镇来了一伙自称北伐军的古怪兵马。

那时候……小乙哥还在……

李秀转头,看着那面绣着东海波涛,上书李、张二字的大旗,鼻子微微酸涩:“小乙哥,咱们走。”

说罢,李秀拔出长枪,遥遥指向城门:“进攻!”

炮兵推着大炮,工兵扛着火药包,在大盾甲士与弓弩手的掩护下快步向前。

火药爆炸的轰隆声在燕京城四面响起,随之而来的喊杀声也响彻天地。

……

燕京城的皇宫中,正在举行一场禅位大典。

东金最后的忠臣孝子,无论文武全都披坚执锐,肃立在大殿之上。

而完颜雍所禅让的对象,却也不是太子完颜允恭,而是大将完颜福寿。

完颜福寿自然是慌乱异常,坚辞不受,然而完颜雍却拉着完颜福寿的双手,当众诚恳说道:“朕将皇位传给你的原因,并不是想要将你推出去,为刘贼鱼肉。

而且,我为大金皇帝,就算禅让了,难道刘贼就能放过我不成?朕还没有赵佶那般愚蠢。只是……”

完颜雍拍了拍肚子,叹了口气说道:“朕乃是太平天子,没什么弓马功夫,也不便鞍马驰突。卿身手矫健,平日素有军略,如果能有万一逃脱出去,幸免于难,让国家的国祚不至于断绝,也算是为大金国尽一番力了。”

完颜福寿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泪水扑簌而出,停都停不住:“陛下……臣,臣一定去寻太子……”

完颜雍用力握住完颜福寿的双手:“福寿,朕……我今日不以君臣为名义,而是作为一个父亲,就让胡土瓦泯然众人活下去吧。”

如果是在平日,完颜福寿八成还得腹诽一番,但如今完颜雍都将皇位禅让了过来,他又能说什么呢?

“好……陛下……我……”

在完颜福寿泣不成声中,完颜雍摘下冕旒,亲自为完颜福寿戴上。

随后完颜雍退到群臣的位置中,率领金国群臣,对完颜福寿大礼相拜,并且山呼万岁。

完颜福寿慌忙将完颜雍扶起,依旧哭泣不停:“陛下且在城中躲避片刻,臣……臣带着金吾纛旓出去冲杀一波……”

完颜雍却笑道:“福寿,这样一来,岂不是还是我将你当作挡箭牌了吗?难道在你心中,我就与那赵眘赵构一个德行?”

完颜福寿当场愣住,而那些金国臣子们也在惶恐不解之后,各自肃然。

完颜雍将系在腰间的几枚印信解下,系到完颜福寿腰间:“福寿你当从东门突围,我将亲率兵马,带着金吾纛旓,向南迎击汉儿贼,吸引刘贼注意。”

“陛下……”

“无需多言。”完颜雍长叹出声:“若是我大金真的还有国祚,就应该保佑你能逃出重围。

可若是我大金真的要在此战灭亡,合该留下些勇烈名声,得以面见太祖。”

完颜雍戴上金盔,对一众金国文武大声下令:“诸位能跟着我走到这一步,足以证明本性忠义了!

愿意跟着我去迎击刘贼的,出宫城南门;

愿意跟着福寿突围的,出宫城东门。

谁也别笑话谁,程婴杵臼,一生一死,一去一留,都不容易!”

完颜雍说罢,拔出佩剑,**了一下剑穗,向南一指:“随我进攻!”

“喏!”

金国臣子皆是轰然应诺,随后沿着各自选择的道路,发动了最后的突击。

当然,还有许多人手足无措的留在了宫城中,还有人出了宫门就逃出了队列,进入了民房躲避。

但这都无所谓了,正如同完颜雍刚刚说的那样,能为金国尽忠到这种地步,已经足够了。

无论突围、迎战,甚至是投降,每个选择都不容易。

耶律窝斡举着一面盾牌,护卫在完颜雍身侧,只不过他的确是太胖了,只是走了几步,就有些气喘吁吁之态。

完颜雍见状有些不忍:“贤弟,刘贼之中,契丹人甚多,其中不乏贤弟的旧部,到时候总会有一条生路的。

这是汉人与女真人之间的事情,你又何必牵扯其中呢?”

耶律窝斡拎着大盾,一边喘气,一边笑道:“兄长,当日俺曾经对着青牛白马,阿祖阿公发誓。从此与兄长同心协力,祸福与共,从此之后,兄长为俺主君,俺为兄长爪牙,兄长不负俺,俺不负兄长!若有背信弃义,天地不容,人神共诛!

如今正是该共赴死难时,俺又如何能退缩呢?”

完颜雍哈哈大笑出声,回头张望:“如今在大金罹难时,竟然还有贤弟与我赴难,还有这么多大金儿郎与我同生共死,一齐为大金尽忠,夫复何求?!”

就在这时,汉军的先头部队也已经冲入了城中,他们没有沿途受降,只是一路狂飙猛进。

为首的正将遥遥见到这么一伙乱七八糟的兵马,先是一惊,在辨认旗帜之后,不由得欣喜若狂。

“金吾纛旓!是完颜雍!完颜雍从宫城里出来了!”

“吹角!传信!让李将军快些来!这大功合该由我东海军所得!”

“杀啊!”

“灭金!”

“灭金!”

在躁动的情绪中,这名正将拦下来两百多甲士,粗粗列队之后,就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向北扑去。

“灭了金国啊!”

“杀尽汉儿贼!”完颜雍高举长剑,大喊出声:“列阵!”

长枪大盾并排而立,宽阔的御街大道在这一刻也显得狭窄起来。

汉金甲士皆是有进无退,大盾轰然撞击在一起,长枪刺出收回,带出一蓬蓬鲜血。

汉军虽然士气高昂,但是先锋部队人数太少,很快就被推得向后退却。

可随着李秀带着主力兵马抵达,金军终究是强弩之末的屡败之军,渐渐落入了颓势。

而且,代表东金皇帝的金吾纛旓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其余各部汉军也分派兵马,来此进行围杀。

寒风凛冽,热血迸发。

……

“有些太冷了……这风,这雨,都有些太冷了。”

虞允文被捆缚结实,押在大殿门口,任由进入大殿,参与大朝会的宋国群臣参观。

有人惊呼,有人恐惧,有人悲痛,有人震惊,还有人则是露出了幸灾乐祸之态。

但大多数人看到虞允文这番姿态,皆是脸色惨白,惶恐难当。

而虞允文对此都不在乎了,他只是艰难的挺直身体,靠在殿门处,看着门外的细雨,感受着吹到大殿中的寒风。

“要下雪了……”

“朕将国事托付给太子,原本想着颐养天年,但是不到五年,就到了这般国将不国的程度……”

“唉,朕也只能重新出来,收拾这山河天下……”

“有罪臣虞允文,上不能辅弼天子,下不能安抚百姓……”

虞允文只是抬头看着殿门外的天空,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其中有些争论,甚至有兵器出鞘之声,但对于虞允文来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赵构直接以黑虎掏心的方式,让赵眘放弃了抵抗,同时拿下了虞允文,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宫府。

再加上有史浩与他合作,还有杨沂中重新掌握殿前司,无论从大义还是程序上,都已经做到了极致。

或许,对于虞允文来说从来都没有翻盘的希望。

无论是这场**,还是大宋的国祚,或许自一开始就没有反转的希望。

虞允文所看到的希望,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虚妄罢了。

在这一刻,虞允文放弃了所有的思考,静静享受着久违的平静。

“罪臣虞允文,大罪三十六条,小罪七十二条……”

“其一:离间天家……”

……

“其十:勾结外臣,密谋造反……”

听到此处,虞允文的眼珠终于动了动,他不可置信的回过头来,死死盯着赵构,随后看向赵眘。

见到两人与群臣皆是无动于衷,他终于大声说道:“太上皇!官家!臣的罪责自有公理,万万不可提及刘大郎!万万不可啊!”

“住嘴!”

“为了大宋的国祚!绝对……”

“肃静!”

虞允文的呼喊声很快消失下去,甲士用破布塞住了他的嘴,一时间只有呜呜之声传来。

而片刻之后,仿佛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一般,就连呜呜声都丧失了。

“……罪臣虞允文,罪大恶极,罪不容诛,应当庭杖杀!”

内官念完最后一句后,殿中群臣哗然。

原本六神无主的陈俊卿立即咬牙出言,先是对呆若木鸡的赵眘大礼相拜,随后又直勾勾的盯着赵构:“太上皇,何至于此?大宋哪里有当庭杖杀宰执的规矩?!”

赵构只是冷冷言道:“那今日就有了。”

史浩立即出列对陈俊卿说道:“不惩此贼,此举为无名!”

陈俊卿立即浑身颤抖。

他明白史浩所说的意思。

如果不把虞允文打成谋逆的奸臣,那么赵构这场声势浩大的夺权活动,就不是拨乱反正,而是**篡位。

所以虞允文必须死,而且得趁着虞允文的门生故吏,还有跟着他一起北伐的太尉们得到消息之前,将其处死才成!

陈俊卿指着史浩:“你,你,你……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然而陈俊卿的怒骂却阻止不了行刑的开始,虞允文被架到了大殿门口,随后被捆绑在了两条并排的条凳上。

虞允文没有求饶,只是艰难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天空一直是乌云密布的。

“要下雪了啊……”

……

“这天气,是要下雪了吗?”

刘淮在燕京城外已经彻底闲了下来。

毕竟,如今又不是要打硬仗,他也不需要与部下争功,因此,只是在案几上摆开纸张,准备泼墨写诗。

当然,刘淮的诗词功底与‘十全老人’差不了多少,也就是‘一片两片三四片’的程度,因此他下定决心,要进行不知廉耻的剽窃。

上好的宣纸铺开,刘淮在纸上笔走龙蛇,写下了这首诗词的名称。

《破阵子·十月十五日收复燕云为虞、陆二相公赋词以壮》

……

在宋国群臣惊恐的眼神中,甲士举起鹅卵粗的枪杆,狠狠砸在虞允文的脊背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虞允文仿佛未觉,依旧是努力仰头望天。

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当日在蜀中求学之时……

听闻靖康之变时的惊愕……

得知天地之大时的畅享……

看到绍兴北伐时的雀跃……

得知大宋回军时的悲痛……

还有……

还有采石矶……巢县……

败军之将们临着长江鼓足勇气,踏着血色的月光向金军杀去。

须发皆白的老将在江水上回望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年轻一代的翘楚在万马奔腾的战场上化作寸断。

喊杀声逐渐远去……

杖击声连绵不断。

虞允文的意识渐渐模糊,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因为被堵了一块破布,终究还是无话可说。

……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

川北,大散关。

陆游似有所觉的看向了东南方向,随后将手中温酒掷在地上:“不等了!张振,你为先锋!先去给我试试金贼的成色!”

其余众将想要请战,却被陆游直接拦下:“接下来有的是仗要打!急什么?!”

……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

“什么叫攻不进去?!金贼十几万大军都被打垮了,现在金主就这么点人,你说攻不进去?!”

燕京城中,李秀勃然大怒,随后带着亲兵拔旗向前。

生力军的加入,使得原本就岌岌可危的金军阵型变得摇摇欲坠。

大刀阔斧的砍杀之中,李秀狞笑大吼:“金贼!我们东海的义军,还没死绝!我李秀又杀回来了!”

……

沙场秋点兵。

……

南阳。

成闵骑在战马上,巡视宋军大营。

马上就是与虞相公约定的时期了,到时候定然能收复洛阳,震惊天下。

……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

箭雨如潮,甲士如林,推进不停。

完颜雍看着舅父李石被淹没在了人潮之中,看着耶律窝斡的首级连带着头盔一起被大斧斩飞,不由得望着金吾纛旓,仰天大吼:“难道就没一个女真人能斩下我的首级,让我不受辱吗?”

然而人潮汹涌,喊杀震天,哪怕是贵为皇帝,无论生命还是声音,都被如怒涛般扑来的汉军盖了下去。

片刻后,原本完颜雍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层尸首与一枚金色头盔。

……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

李秀杀到那面旗帜之下,见到那名明显是内官打扮的掌旗官瑟瑟发抖,也是收敛了杀心。

挥手将掌旗官赶走之后,李秀用长矛挑起了大旗,手脚并用爬到一处房舍顶上,用力挥舞着长矛上的旗帜。

“金亡了!”

“金亡了!”

……

可怜白发生。

……

临安城,皇宫之中。

虞允文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灰白的头发垂到湿漉漉的地上。

雨势渐缓,雪花落下,很快就在其身上覆盖了薄薄一层。

“回禀官家,罪臣虞允文已伏诛……”

赵构刚要说些什么,只听到一阵怪笑声传来。

群臣原本就已经六神无主,此时更是悚然,向着御座望去。

只见赵眘面露怪异的笑容,起身手舞足蹈:“嘿嘿……哈哈……北伐……哈哈……北伐……”

说着,赵眘已经踉跄着来到了大殿正中央,撕扯着身上的绯袍,一边哭一边笑:“虞相公,莫要睡了……咱们……北伐……嘿嘿嘿……北伐……”

群臣更加悚然。

右相陈俊卿直接瘫坐于地,嚎啕大哭。

史浩怔怔的看着赵眘,片刻之后,方才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立即出列,向赵构大拜,跪倒于地:“太上皇,官家得了癔症,已不能视事。如今天下板荡,国赖长君,还望太上皇能看在大宋社稷的份上,重新肩负重任!”

赵构饶有趣味的看着史浩,良久之后,方才微微点头。

……

刘淮轻松写完,或者说抄完一首千古名词之后,吩咐信使送到南阳与四川,亲手交于虞允文与陆游。

而他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坐回到案几后,准备再给辛弃疾来一首。

但是刘淮的文化知识本来就不怎么样,穿越的时间点也注定无法剽窃李白杜甫苏轼等人的诗句了,因此,他苦思冥想半天,却还是没憋出来几句。

就在刘淮身侧废纸已经有了近一摞时,他听到燕京城中欢呼声越来越大,其中仿佛还夹杂着其余的呼喊声。

片刻之后,呼喊声越来越整齐,连带着城外的汉军也纷纷应和起来。

“金亡了!”

“金亡了!”

刘淮掏了掏耳朵,对身侧有些激动的梁肃说道:“是在喊金亡了吗?”

梁肃激动的手舞足蹈:“自然是,自然是,大郎君,这是不世之功业!幽州光复了!”

刘淮一开始还想要保持从容姿态,然而起身之后,却又感到豪气顿生。

心潮澎湃之下,刘淮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幼安,终平矣,不负此生!”

“速速将这封书信送到徐州辛都督处!”刘淮板着脸吩咐了一句之后,就当场破功,不由得放肆大笑出声。

“金亡了!”

……

汉洪武元年,十月十五日,汉军攻克燕京城,灭东金。

东金大定六年,十月十五日,燕京城破,自完颜雍以下二百余宗室贵种重臣,六千余金军被阵斩,东金亡。

宋隆兴四年,十月十五日,皇帝赵眘疯癫,不能视事,退位。

宋绍兴三十六年,十月十五日,赵构发动**,杖杀虞允文,复辟。

(第六卷:一万里路云和月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