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踏入御书房,薛淮便看到一幕暴风骤雨的景象。
“薛明纶啊薛明纶,你听好了!”
“当初朕还夸你行事稳健谨慎自持,今日倒让朕成了满朝文武的笑话!”
“你当朕真不知工部没那么干净?但朕忍着!为什么?就因为你薛明纶能替朕把银子生出来!”
“可你倒好,纵着都水司在堤坝里填芦苇充石料,由着屯田司把万亩良田作荒地卖!”
“朕睁只眼闭只眼,是让你抠出银子给朕办实事!不是让你把工部上下养成一窝蛀虫!”
“朕的江山在你眼里是什么?是你们工部砧板上的肥肉?”
“哑巴了?说话!”
龙案之后,大燕皇帝脸色铁青,一连串的咆哮脱口而出。
此刻御书房内站着太子姜暄、包括宁珩之在内的五位内阁重臣、除薛明纶之外的五位尚书,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蔡璋、翰林学士林邈和大理寺卿吕思。
这些衣紫重臣尽皆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他们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唯一的例外便是薛明纶,这位工部尚书满面愧色地站在中间,身躯佝偻犹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听到天子震怒的质问,薛明纶艰难地抬起头,随即颤巍巍地说道:“臣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革职锁拿……”
“你想得容易!”
天子语调拔高,怒斥道:“你把工部搞成这个烂摊子,现在就想一走了之?朕告诉你,工部若不能厘清内患,朕要你河东薛家满门抄斩!”
此言一出,群臣心中巨震。
就连薛淮都微微一怔,虽说他这个薛和薛明纶那个薛早已出了五服,但从祖辈算起都是出自河东薛氏。
薛明纶亦哑口无言,他方才一是服软认罪,二是以退为进,天子的回应说明他暂时还不愿彻底舍弃这个工部尚书,然而话里的杀意让薛明纶心惊胆寒。
进入中枢这么多年,他第一次从天子口中听到“杀你满门”之类的词,足以相见天子此刻心中的怒火有多可怖。
一念及此,薛明纶不敢再耍心机,老老实实地说道:“陛下,臣愿辞去工部尚书一职,但是不离开工部,而是继续履行臣应尽的职责,直到此案结清再听从陛下发落。”
听到这个表态,天子冷哼一声,咬牙道:“即日起,贬薛明纶为工部左侍郎,代行尚书之权,由你配合查办处彻底清查工部各司之罪。你记住,若是你再敢阳奉阴违阻挠钦差查案,朕绝对不饶你!待此案完结之时,朕再同你好好算这笔账!”
薛明纶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眼下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
他感激涕零,大礼道:“臣领旨,谢皇上隆恩!”
天子不再理他,转头看向那个年轻的身影,沉声道:“薛淮。”
“臣在。”
薛淮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这一刻他已经将注意力集中到极致。
在踏进这间御书房之前,他拢共只见过天子两次,一次是那场让他掀了桌子的大朝会,第二次便是方才在太和殿内。
这两次远观,天子给他的印象基本符合一位执掌权柄的帝王身份,但方才天子怒骂薛明纶的那一幕让薛淮看到他的另一面,他不知道究竟哪一面才是天子的真实面孔,亦或这些都不是,天子只是在不同场合做出不同的选择。
薛淮始终记得沈望的提醒,天子心思难测,千万不要被他的表象迷惑,而是要认真思考对方一言一行掩盖的真意。
天子望着薛淮俊秀的面庞,缓缓道:“你很好。”
好在何处却没有说。
薛淮愈发不敢大意,微微垂首道:“谢陛下嘉许。”
“你能不畏艰难站出来指证代王,足以证明你父后继有人,朕对此颇感欣慰。”
天子的语调没有起伏,紧接着话锋一转问道:“告诉朕,那日在太湖楼中,代王对你说了什么?”
薛淮心里骤然一紧。
因为有姜璃的提示,他不意外天子会知道这件事,但是他没料到对方会直接在十余位重臣面前提出来。
他要如何回答?
是实话实说再踩代王一脚?还是含糊其辞敷衍过去?
这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
从先前天子对代王的处置来看,这位帝王显然不会对自己的儿子动真格,那么薛淮若是在众人面前直言,代王府私购官田一事并非徐徽自作主张、而是代王的决定,天子会不会恼羞成怒?
但如果这是天子对他的考验,而他选择帮代王打圆场,天子会不会趁势发作收拾他这个小人物?
御书房内温暖如春,薛淮却觉得心里寒意浸润。
明明只是过去转瞬之间,天子却微讽道:“朕钦点的探花郎,连这个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
当此时,内阁首辅宁珩之若有所思地站着,次辅欧阳晦则转头看了沈望一眼,似乎在说你的好徒弟这般为难,你这位能言善辩的座师还不出面帮帮忙?
沈望垂首低眉,显然不会有任何动作。
“陛下恕罪,臣并非答不上来,只是在回忆那天的细节,因为御前不得妄言。”
薛淮冷静清亮的嗓音响起,似乎给这间御书房增添了几分年轻的朝气。
天子不置可否地说道:“那就说仔细一些。”
“臣遵旨。”
薛淮已经有了决断,不疾不徐地说道:“那日臣在回查办处衙署的路上,被太湖楼东家徐荣当街拦住,他邀臣前往太湖楼一叙,臣与他素不相识且有职务在身,自然不会同意他的邀请。但徐荣随即言明,是代王府长史徐徽相邀,而且是要提供工部贪渎案有关的证据,臣这才同意前往太湖楼。”
“臣进入太湖楼见到徐徽,他先是告诉臣关于工部屯田司售卖官田的事情,又说代王府买了不少荒地,买地的缘由与代王的说辞相同。这之后,徐徽希望臣能答应他一个要求,只要臣建言沈侍郎、在这次查案中隐去代王府的存在,他便将屯田司官员涉案的证据交给臣。”
“此外,徐徽还提出要送臣一间西城平康坊价值千金的门面。”
薛淮的叙述条理清晰,三言两语便阐明当日的细节。
天子明知故问道:“你没有答应?”
薛淮答道:“是的,陛下。臣当时便察觉此事有古怪,若真如徐徽所言,代王府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买入那些官田,他们便不需要担责,何必这般急迫地找到臣头上?甚至还要用钱财收买臣。当时臣严词拒绝,不料代王随即出现,或许是因为臣拒绝徐徽让代王觉得脸上无光,他对臣的观感十分不好。”
天子双眼微眯,继续问道:“那你觉得当时代王是否知道内情?”
这个问题同样很棘手。
薛淮抬头迎着天子的注视,他的眼神单纯且坦然:“回陛下,臣不知。如果从当日的谈话来看,代王应该不知王府购地的真相,从始至终是长史徐徽在暗示臣,而代王是因为臣没给王府面子这才动怒。当然也不排除代王事先知情,只是没有在臣面前表露出来。”
听到这个回答,沈望眼中的愉色一闪而过。
次辅欧阳晦则嘴角微微一抽,心中暗念道:“啧,又是一条小狐狸。”
首辅宁珩之终于转头看了薛淮一眼,那双一贯古井不波的眸子里多了两分审视。
对于薛淮给出的答案,天子心里还算满意。
所谓知子莫若父,代王到底有没有插手购地一事,难道他这个当爹的不知道?
之所以追问薛淮,是因为他觉得这把刀很锋利,却又怀疑对方是在沈望的教导下故作姿态,因此才要当面看看他的内心。
天子不喜那种一根筋的木讷臣子,一如落水之前的薛淮,但是他更不喜年纪轻轻就满腹心机的滑头,比如和薛淮同科的榜眼崔延卿,后者如今已经成为朝堂的边缘人物。
大抵而言,薛淮此刻的回答虽不算多么高明,倒也算得上很诚实,而这恰恰是天子想听到的答复。
薛淮维持着平静肃立的姿态,暗想这一次应该算是过关了吧?
他没有刻意诋毁代王,但也不会帮对方说项,在秉持自身立场的前提下,没有像那种小人一样搬弄是非。
就在他心绪稍稍放松的时候,下一刻天子冷峻的嗓音忽地传来。
“那你再告诉朕,当**为何要回薛府?据朕所知,薛府近来风平浪静,没有大事发生,你身为查办处的书记官,不在衙署内用心做事,反而无缘无故浪费大半日的时光,这又是为何?”
薛淮默默攥紧袖中的双手,强迫自己迅速冷静。
几滴冷汗在他背脊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