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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狗剩把脸埋在雪里,不敢抬头。他是延按府兵里面的运粮兵。
这辈子最清楚的就是淋尖踢斛。
交皇粮时,官差会用脚猛踢斛斗,洒出来的粮食全算损耗。
去年大旱,县里逼粮,他叔交不出足够的损耗,被活活打死在粮仓前。
那时候他跪在把总面前,磕头磕的流血。
“知道为什么叫你们狗剩吗?”
押粮的把总曾经踩着粮袋笑。
“因为你们只配吃狗剩下的!”
现在他听着从县那些兵卒炫耀新棉袄、足饷银,下意识想起自己最后一次领饷。
把总扔给他半袋发霉的陈米,里面还掺着泥沙。
他饿极了,连那些霉一起煮了吃,结果上吐下泻差点死了。
雪水渗进他的破棉袄,但他觉得心里比身上更冷。
这一刻,雪还在下,但跪着的人一个个站了起来。他们的眼睛亮得吓人,但又颤巍巍的,像是急切中寻到一丝救命稻草,只看到了,便再也不愿意松手。
“张二狗子!”
阎赴点了一个名字。
这是他之前在总兵马韬扎营的时候,私底下打探记住的几个兵之一。
被点名的溃兵哆嗦着抬头,下巴上粘着冻住的鼻涕。
“大、大人......”
“你来这儿之前,每月拿多少饷?”
阎赴的靴尖踢了踢他冻硬的裤脚。
“三、三百文......”
张二狗子低着头,觉得丢人。
“层层克扣,到手剩五十文,连糠都买不上一斗......”
“李三!”
阎赴又点一人。
“回、回大人!”
老卒膝行两步。
“这小半年都没了,巡检使说我们剿匪不力,把饷银全扣了,还、还让缙绅家的家丁收我们这些官兵的器械去典当......”
阎赴突然仰头大笑,笑声震得粮仓顶的积雪簌簌落下。
“哈哈哈哈!蛀虫啃你们的骨头,恶狼撕你们的肉,畜生让你们跪在这儿等死!”
他猛地收声,目光如刀,锋锐刺骨!
“可你们看看这些泥腿子......”
黑袍军中,少年王三狗挺胸叉腰。
“老子现在顿顿羊肉!”
这次出声的可不只是黑袍军,还有从县的兵马,也都纷纷开口。
孙瘸腿跺着瘸腿蹦跳。
“新棉袄!刀鞘里是自己的刀!”
“瞧见了没,什么叫人过的日子!”
阎赴甚至没有提前交代过这些人,但现在,他们的自豪赫然是发自内心。
彼时这名魁梧知县转身面对溃兵。
“你们想活一次吗?像个人一样,吃饱穿暖,挺直腰杆?”
人群静得能听见雪落声。
突然有个溃兵哑着嗓子喊。
“想!谁他**不想!”
声音像是疯狂蔓延,弥散开。
羊肉汤的香气越来越浓,但溃兵堆里的抽泣声比刚才更响了。
有人开始用头撞地,有人把脸埋进雪里嚎哭。他们不是被吓的,是突然发现,原来这世道,真有人能活得像个人。
陈三眼第一个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到阎赴面前跪下。
“大人......我的弓......能射二百步......”
他仅剩的眼眶里流出泪。
“我还能当夜不收!”
李狗剩边哭边吼着。
“我......我要吃......人饭......”
“大老爷!给条活路吧!”
又一人扑倒在地,额头磕在冻土上。
“求您收了我们!我们愿意跟着您!”
“咱带着一家老小给您卖命!”
哭声渐起,溃兵们你推我搡地往前挤,像一群溺水的汉子抓浮。
阎赴将饼子扔进汤锅,热气腾起模糊了他的脸。
“从今往后,你们的饷银一文不少,棉袄塞满新棉花,刀鞘里是自己的刀,但记住!这刀不是杀百姓的,是砍**的!是劈缙绅的!是护自己命的!”
“大人!我们跟着您!”
七八成溃兵们吼声震天,震得粮仓顶的积雪扑簌簌掉下来。
阎赴突然拔刀,刀光映着雪色。
“跪下磕头的不是兵!站起来!”
溃兵们愣了片刻,终于摇摇晃晃站起身,破衣烂衫在风中抖得像旗。
笑声混着哭声,在雪地上滚。
阎赴望着人群,刀入鞘时发出清脆的响。
他站在雪地里,滚烫的羊肉汤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容。他望着这些争先恐后要投效的溃兵,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现在是嘉靖二十八年啊......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年份。
洪水,大旱,朝廷的赈灾粮在半路就被各级官员分了个干净。
他甚至在赴任的时候,亲眼见过饥民打算交换子女,见过县衙门口的饿殍堆得比墙还高。
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句岁大饥,背后是多少户人家家破人亡的惨剧?
那些缙绅呢?
灾年粮价飞涨,他们趁机兼并土地。
一斗米能换十亩田,一条人命抵不过半袋麸糠。
阎赴至今记得那个抱着孩子尸体在宗祠前麻木的妇人。
“大人......”
一个稚嫩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是个满脸冻疮的黑袍军少年,正捧着一碗热汤,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阎赴伸手揉了揉少年杂乱的头发。
这孩子最多十四岁,胳膊细得像麻杆,却已经穿着不合身的军服在卖命了。
“喝吧。”
他轻声道。
“以后顿顿都能喝上。”
少年只咧嘴笑,滚烫的汤汁洒在皲裂的手上也不觉得疼。
跟着大人,日子才有盼头。
阎赴望向远处苍茫的群山。
他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少年,无数个易子而食的身影,无数个被缙绅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
但没关系。
一碗热汤,一件棉衣,一柄钢刀。
他会点燃一把火,照一照这些不公。
“天下人欠你们的,我还给你们。”
“我会让你们吃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