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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卷着大雪,刀子似的刮过从县窗棂,发出呜咽。
屋内,烛火扭曲,映得阎赴的脸庞半明半暗。
他端坐在老旧书案后,面前是张炼这位心腹典吏刚刚完成的统计。
《从县乙巳年腊月庶务实录》跳跃的烛火下,他执笔的手稳定而有力,正逐项清点他亲手播下并艰难培育的家底。
其一,军中。
黑袍陕北军,二百四十人。
皆本县及邻县失地农户,佃户,身强体壮,心性坚韧。
经数月严训,粗通战阵,号令森严。
装备是长枪一百二十杆,腰刀一百六十柄,强弓二十张,自制箭矢两千,甲胄,藤甲。
头领,阎天。
黑袍农民军,二百四十人。
皆去岁缙绅欺压后劫粮队,参与石牛山之战的从县饥民,感念活命之恩,忠诚至极,训练日久,以队列、号令、基础搏杀及耐力为主。
装备长矛两百四十柄,腰刀一百柄,一部分是从县四族的,一部分是刘奎兵马所携带,甲胄同陕北军一样,都是藤甲。
头领赵渀,昔日边军老军户。
合计可用精锐战兵四百八十人。
这两支兵马,此为阎赴手中最核心、也最不容于世的武力。
还有一支兵马,县衙巡检司,差役,民壮,合计四百人。
这些兵马虽然战力没有黑袍军强悍,但如今也颇为忠心,毕竟自己灭杀缙绅,还给了他们粮食,算是他们的恩人,这些兵马如今只知晓自己这位知县,州府衙门,朝廷命令一概无视,虽然战力不强,但已有了几分阵列森严之气象。
其二,粮秣储备。
仓禀实存粟米、麦、豆、杂粮并计,约两万石。
这是阎赴上任后,以雷霆手段灭杀数家缙绅所得,还有一部分是外面采买。
两万石,看似充盈,然养兵四百八十,加上依附之工匠、妇孺,流民,每日消耗巨大。
阎赴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
此粮耗不过冬末春初。
好在如今从县熬过了冬日,土地开垦极多,又在竭力改善土质,因此效果不错。
只等着春耕,便能大大缓解粮食压力,而且百姓家中还有不少存粮,不必县衙发放度日,只有实在熬不过的老弱孤寡才需要粮食稳定。
新垦荒地,去岁秋后,组织流民,军属于从县郊外向阳坡地,废弃村落旧址,缙绅昔日田产,抢垦荒地约八百亩。
道路修筑上,整修拓宽从县通往河西村、小庄等主要聚居点土路三十里。
目前仅能容大车勉强通行,遇大雪即断,不过之后会相继铺满碎石,章伯彦等人如今正带着人亲自施工。
水利营缮负责的是谢怀清等一众县政司官吏文书。
水渠大部为流民所铸,疏浚、新挖引水小渠十五条,总长约四十里。
谢怀清昨日上书,准备在于春耕时,尽可能引融雪及山涧水灌溉新垦及部分塬上旱田。
水库,塘坝方面,大部分在小庄后山,山坳选址一处,如今因冻土及物料短缺,仅完成地基清理及部分土方挖掘,工程暂停,待开春会继续进行挖掘。
灯光昏暗。
阎赴的目光在两万石和四百八十战兵,四百辅兵上停留片刻。
“粮是底气,兵是利刃。”
他喃喃开口。
“大人,时辰差不多了。”
张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这个昔日的少年书童,如今已成长为阎赴最得力的臂膀和情报主管,眼神锐利,心思缜密。
他早已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
这是一把火,一把足以将整个从县,乃至整个陕西点燃的火。
近乎亢奋的张炼眼眸明亮,期待的看着自家这位大人。
阎赴合上簿册,起身。
单薄的布帘掀起,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
县衙前的空地上,四百人马已肃然列队。
打着从县巡检司,县衙三班的旗号的兵马,穿的五花八门。
打满补丁的破旧号衣或干脆裹着辨不出颜色的破布烂袄,表露在外的兵器也是长短不一,锈迹斑斑的腰刀,磨损的木杆长枪,甚至还有削尖的木竹。
队伍看起来老旧破败,除了阵列森严,与精锐二字毫不沾边,光看器械,倒像是被强征来的乌合之众。
唯有阎赴和紧跟在侧的张炼,以及这些县衙兵马知道。
破败外表下藏着的,是真正远超周边各下品县战力的兵马!
他们比不上真正的精锐,也不过是指的黑袍军而已。
那看似臃肿的破布烂袄里,无一例外都裹着厚实暖和的棉衣。
赫然是年前分发下去的那种,由缙绅家取出的上好绸缎棉袄改裁,内塞着虽非顶级但也足够御寒的棉花。
阎赴之前便已下令,行军途中,好棉袄必须掩藏在破烂之下。
如今已经接近小冰河时期,虽说不上饿殍遍野,但在陕北,这样一支衣着相对光鲜的兵马,无异于小儿持金行于闹市,顷刻间就能引来州府上官贪婪的目光和巧取豪夺的摊派。
破败,是此刻最好的保护色。
“出发!”
阎赴翻身上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只有简短的开口。
四百人的队伍,沉默地开拔出城,一头扎进漫天风雪织就的白色幕布之中。
马蹄和脚步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从县兵马在雪原上艰难跋涉,如同一条在白色巨浪中挣扎前行的黑色细线。
破布外袍很快被雪水浸透,又被寒风冻得梆硬,摩着内里温暖的棉袄。
这些巡检司的将士们缩着脖子,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挂在眉梢胡须上。
好在内里的棉袄总是包裹热气,无人因严寒倒下,行进速度虽慢,却保持着基本的队形。
若是放在之前阎赴上任前,这些被喝兵血的将士,哪里能熬得住。
阎赴骑在马上,目光穿透风雪,望向延安府的方向,心中盘算的,绝非如何剿灭那支所谓的流寇。
三日后,队伍顶着风雪,抵达了延安府城东北二十里外的指定集结地。
这一刻,终于到了即将剿匪之时!
远远望去,几处低矮的营盘散落在被雪覆盖的原野上,炊烟稀稀拉拉,显得有气无力。
在靠近一片小树林的边缘,阎赴下马,挥手。
“安营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