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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按府衙后院的暖阁里,灯火将厅堂照得亮如白昼。
孙家主族族长孙茂才举着银制酒盏,酒液在灯下泛着光彩。
他眯眼瞧着舞姬水袖翻飞,眼底尽是得意。
“郑琏和赵德禄已经到了从县。”
韩家主韩世捏着颗蜜饯杨梅,如今各处粮荒,这裹满了糖霜的蜜饯却成堆的摆放在桌案上。
“那姓周的小缙绅倒是个懂事的,知道找我们做主。”
马家族长马如龙嗤笑一声,腰间肥硕的油脂晃荡。
“什么做主?分明是看从县粮仓满了,想分一杯羹。”
他伸手在舞姬腰上掐了一把,哈哈大笑起来。
在场的各族,自然是从之前从县小缙绅周家家主联合十几家小缙绅的信笺上得知的消息。
信中记载,如今的从县,可当真称得上富裕。
昔日这个贫瘠的下品县,所有资源都把持在各族缙绅手中,他们一点手都插不进不说,也没什么油水。
但现在这是什么时节?
粮荒啊,从县这么个破败的下品县,居然有那么多粮食,可以分给当地那些泥腿子?
粮食给了他们,还不如给自己等人。
更何况,从县的矿藏和商路,也是一笔不少的油水。
延按府同知楚文焕捋着山羊胡,眼眸贪婪阴冷,官服补子上的白鹇被烛光映得活了一般。
“等他们把从县大片的田契弄来......”
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老爷!不好了!”
管家跌跌撞撞冲进来,额头上的汗珠滚进眼睛里。
“安河镇、柳沟寨......全遭了流寇!”
说话的时候,这名管家分明连声音都在哆嗦。
他不是没见过流寇,事实上每年基本上都有一群饿的要死的泥腿子干这般掉脑袋的勾当,但以往他们都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连各村镇的乡绅缙绅手底下的家奴都敌不过,如今接连四五个镇子被占据劫掠,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
上次如此做的,还是南下劫掠的小股异族。
杯盏落地,琼浆溅入地毯,孙茂才猛地站起,腰间玉佩哗啦作响。
“你说什么?”
“匪患肆虐啊!”
管家抖着手上刚刚传来的卷宗,几乎吓的慌了神。
“张家、方家、卢家...满门被杀,粮仓都被搬空了!”
韩世手中的蜜饯捏成了烂泥,马如龙也面色铁青,冷冷盯着远处。
“好大的狗胆,抢到延按府头上了!”
“不知死的东西!”
彼时管家举起袖子,平日里肥胖的脸上如今冷汗涔涔。
“招地县、从县等各县也纷纷传来消息......据说是都遭了殃!”
管家扑通跪下,面对一屋权贵官吏,终于站不住,面色发苦。
“流寇专挑大户下手。”
楚文焕官帽都歪了,白鹇补子皱成一团。
“快!点兵!这事要是传到京师......”
他不敢再说下去,嘉靖皇帝虽然沉迷修道,但最恨地方官治理不力。
毕竟这些年大大小小十余次兵变民变,实在已成了朝堂上最忌讳提起的事。
难道还能指望因为一场山火归罪朝廷大员的皇帝有多仁慈?
这次不光是楚文焕慌了神,其余几名家主和官吏也都变了脸色,暖阁外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四大豪主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野兽。
百里外的黑水堡,血腥味混着新雨后的土腥气扑面而来。
老军户赵渀抹了把脸上的血,黑袍下露出血痕。
黑水堡外,两百四十名黑袍军静默而立,他们的身影融在黑暗里,只有偶尔长矛反射的寒光,才让人意识到这是一支杀机森然的队伍。
老军户赵渀站在最前,黑袍下戾气浓烈,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刀柄,目光沉沉地望向堡内灯火通明的郑家大院。
“都探清楚了。”
黑袍农民军王三狗步走来,声音压得极低,石牛山的伤疤狰狞扭曲。
“郑家今夜摆宴,族里男丁全在,护院也不过二十来人。”
大人给的命令,是斩杀周边欺压百姓的缙绅和恶霸,一一灭门。
他们来之前便已经调查过,郑家罪行,罄竹难书。
霸占田产已是小事,草菅人命,勾结官府衙门,私设刑堂,人命在他们眼中,当真便是草芥。
尤其是之前,路过招地县的时候,他们还专门放出了风声,流寇之名,现在应当已经传递到延按府了吧。
赵渀咧嘴一笑。
“好,省得咱们一个个去找。”
他一挥手,黑袍农民军如狼群般散开,无声无息地逼近郑家高墙,这支操练日久的兵马,如今终于有了几分肃杀气象。
今夜,黑水堡要见血。
郑家正厅里,觥筹交错,笑声不断。
脑满肠肥的郑老爷满面红光,举杯高声道。
“诸位!今年粮价又涨了三成!咱们的粮仓,可都堆满了!”
“还有上好的良田,就这么两个月的功夫,诸位相比家产丰厚了一倍不止了。”
田地都是能传下去,世世代代福泽后人的,在座诸人谁不亢奋。
底下宾客哄笑,有人谄媚开口。
“郑老爷英明!那些泥腿子饿得皮包骨,还不是得乖乖把田地**卖给咱们?”
“就得这么整治他们。”
“一群苦哈哈的**民,手里攥着那些田产也是浪费。”
“哈哈哈!”
郑老爷大笑,酒水顺着脖颈滑落,一路浸透华贵锦缎。
“他们不卖,就等着饿死!”
一旁的小乡绅喜滋滋的端起来瓷酒盅抿了一口,心满意足的靠在椅子上。
“要说这些泥腿子也是真**,非要家里饿死几个人才肯服软......”
话音未落。
“砰!”
大门被一脚踹开,冷风灌入,烛火剧烈摇晃,郑老爷的笑容僵在脸上,酒杯啪地摔碎在地。
门外赫然站满了黑袍人,烛火摇曳下,触目惊心。
“尔等......”
郑老爷刚想呵斥,却见为首的赵渀缓缓抬头,露出一双野兽般的眼睛,还有手中长矛上猩红的血渍。
原本的呵斥化作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郑老爷?”
老军户咧嘴一笑,神色狠辣,语调却更像是在谈论家常。
“听说你家粮仓堆满了?”
郑老爷脸色骤变,猛地后退。
“护院!护院!”
黑夜闯入,血渍映入眼帘,一切都在证明,来者不善!
可已经晚了。